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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羊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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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慧极这边进展不大,胡子等人还在负隅顽抗,姚小郎的事推给阿苹,其余的张口就是喊冤。

他本就是按照父亲吩咐去找个走失的孩童,没想到后续竟如此冗长。

胡子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嘴巴很严,没留下什么把柄。他那些手下,显然和他多年扶持一命同心,已是死忠,肿着猪脸,多一个字也不吐。

翻来覆去都是无用功,萧慧极不想同他们耗下去,等查到实证再来审,总比在这熬着要好。

叫来禁子要把他们押进牢房中,洪垣悄摸跟着进来,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萧慧极捏一下,是本册子。

他翻开看了两页,有些意外,念了其中几行,胡子脸色已经大变。

阿苹将他出卖了。

洪垣手中还有一张供状,她半真半假骗道:"阿苹已经将账册交出将功折罪,这张供词她也已签字画押。她控诉你等逼迫她拐来鬼魂供你们贩卖,你认还是不认。"

胡子阴侧侧瞧她,烛火映进眼中成一个雪点,将瞳孔都蚀空。

听她叫阿苹而不是苹姐,就知道谢阿苹的身份她已经明了。

洪垣奇怪,举着蜡烛上前照了照胡子的脸,细看之下他有五六分美色,若是年轻十岁,恐怕能称得上一声美丈夫。

她烛台一偏,顺着照过去,低着头的逃不过被她拽着头发拎起来看看。

不说是贩羊的,还以为这是个小园戏班子,不说个个长得俊俏风流,但也浓眉大眼五官规矩,能让人看得上眼。

她对着一排皮相不错的男人晃晃烛火:"阿苹所说,你们认不认?"

向来恶人都是洪垣做,萧慧极就算学也学不像,干脆退居二线,坐在椅上翻看账册。

男人们把眼偷看胡子,嘴好似上了糨糊。

烛光又移回胡子脸前,洪垣:"你们若是不说话,便是默认,那我就信了阿苹的话,将这可怜女子放走。"

胡子明知她在扯谎,但听到"可怜"二字也忍不住冷笑。

"你竟能说出她可怜?"

"她如何不可怜?你给我说说?"

洪垣一句话又让胡子噎住,他眼睛垂下犹豫再三,终是抬起:"她许了什么给你?"

洪垣一五一十告诉他:"她给我账册,我放她走。"

胡子听笑:"不可能,你们当官的哪有那么好心——"

萧慧极手一颤,捏住的页角被撕开一道口子,脚尖踢了一下洪垣的鞋跟,她不理会,从怀中掏出一叠布,展开一抖。

是张人皮。

人皮脸上双眉之间有颗红痣,正是阿苹扮成苹姐时的模样。

"此物你还认得吧?"

胡子哑口无言,眼皮痉挛像被狂风蹂躏的树叶。这张人皮是他向上仙祈求得来,送给阿苹穿,阿苹穿着这身皮,一日少说能骗来三五个色鬼,这样的羊圈里便能多三五只肥羊。

那可是几千钱,稳稳当当,每天睁眼就能掉进口袋。

鬼走皮落,若阿苹没有离开,人皮不会到洪垣手中。

他紧绷着颤动不止的脸渐渐平息了动乱:"我说了能有什么好处?"

萧慧极真怕她张口胡咧咧,许诺什么放他走,又踢她一脚。

洪垣踢起脚跟踩下去,正踩在萧慧极脚趾上。

她咳嗽一声,掩去萧慧极的痛呼,对胡子道:"我能把她抓回来陪你下阴曹地府。如何?"

胡子笑了笑:"我是在赶羊回麟城的路上遇见的阿苹。她劝我卖人哪有卖鬼好,许多新鬼不懂规矩十分好骗,人的心眼却是越来越多。我听罢动心,于是合在一起做生意。"

"你或许不知,阿苹的小弟本就是她自己卖掉的。"

"她八九岁时把她小弟抱来卖给我,谁知这孩子痴傻,砸在手里卖不出去。我把他随意扔在巷口便走了。"

"谁知他命那么好,竟被姚家捡回去养大。"

胡子颇不忿,像是抱怨好命不在自己身上,反而傻子出门能踢到金子。

"姚小郎真是阿苹小弟?"洪垣问着,不管萧慧极怎么瞅她也不回头。

"他后脖子上有块疤,阿苹自己弄的,她不会认错。"

"她带姚小郎走到底要干嘛?"

"嫉妒呗。自己娘跑了,爹也死了,后娘不管她死活连家也不让她回。为了报复后娘,把她儿子卖了,隔十年发现傻子被好人家养着,不挨饿不受冻,换成你你能受得了?若不是你们横插一脚,姚小郎成了狗,她自然要宰了烹熟送回给她亲娘——"

侃侃而谈戛然而止,胡子闭嘴这一刻再想掩饰已来不及。

"谁亲娘?"萧慧极问道。姚小郎的亲娘,即阿苹的后娘已回乡去了,故而只能是:"你知道阿苹的亲娘在哪?"

"你把她卖到哪了?"

胡子眼神躲闪,这一男一女眼睛钉在他脸上,似乎要将他颅顶掀开翻找答案。

萧慧极格外在意"送回"二字,姚小郎只能回一个地方。胡子一瞬瞟过他的脸,便知道他已猜出二三。

"……是姚阗买的,买去做娘子。"他不再藏私,说了实话,"她自己情愿跟姚阗走的。"

“你会迷魂,就别用这种话骗人了。”

胡子听洪垣如此说,大声争辩:“那时我还没学会!她真是自己跟姚阗……”

姚阗,左监门卫中郎将,按理来说婚配应不成问题,即使无法攀权附贵,也能择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再不济还有小官或商户家愿意嫁女。

胡子看他们将信将疑,继续道:"他是个天阉,没人愿意嫁给他守活寡。小英是我专门挑给他的。"

"小英出门,正好被阿苹撞见,她才去……"

才想去找自己亲娘,谁知会在亲娘如今的家里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弟。

命运作祟,缘分使然。

以阿苹的性格,她断然不会原谅。

萧慧极又问了几句,累了饿了,脚趾还疼着,让禁子把人关好,他要休息。

才出了监牢,他就开始兴师问罪:"你把阿苹弄到哪去了?"

"把你心放回肚子里就好。"她反手用手背拍拍萧慧极的胸膛,想到肚子不在这里,又往下拍拍。

洪垣没有真心想放阿苹走,招来丘无玷跟紧阿苹,让他瞧准时机,往她去的方向布下鬼网,将她再拿回来。

明明此刻该高枕无忧了。

但她还是高估小鬼,丘无玷做鬼十来年,阿苹做鬼不过几个月,他竟灰溜溜回来,说网破了个洞。让阿苹逃了。

不对,洪垣才反应过来,阿苹根本没有见过自己亲娘,她是怎么认出来的?萧慧极指了账册上某处,有刘英娘的姓名籍贯,卖出时间及所得钱财。

她是专门找上门的。她留下这本账册时心中在想什么?

不论那时所想,现在她已舍弃了。

薛家巷,有一股时隐时现的臭味萦绕。

不是常闻到的腐烂恶臭,而是灰飞烟灭后暮色沉沉的死气。

姚阗的家很简单,有一个他,有一个娘子,有一个孩子,有几个仆人。大概麟城中不上不下的门第都这个样子。

他身体残缺,能维持着这样普通的光景就不错,再多的他也不曾想过。拥有别人都有的东西,过别人都有的日子,可他到底心不在焉。

娘子、儿子是一个家中约定成俗、不可或缺的摆件。

如要有床,要有椅,要有桌。

体面人家自然该将庭院修的典雅,屋宇打扫干净,客人登门拜访时才不会觉得寒酸。

中郎将官职不低,但姚阗出身寒门,是武艺优异才被先帝特意拔擢。当今圣人对他不爱不恨或许也不会想起,他亦不争不退不上不下,过门庭冷落的日子。

他对英娘是不闻不问的,夜间才去上值。到点进屋让她伺候自己脱衣脱鞋,拉开被褥躺下,到点又起身让她穿衣穿鞋,打开屋门出去。

十几年如一日。

对待儿子,他亦是如此,别的父亲怎么做他一笔一划照着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全然不顾小郎是个傻子。

仆人深知他的秉性,表面功夫做足便行。他的心思不在这家里,也不在外,总之没人知道在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成了一种无趣的重复。只有这几日出了岔子,好似在来回抄默的书卷上抖下几点墨汁。

小郎被人拐走,全家像模像样、按部就班找了三日,说是找也不确切,更像在演出戏,演给彼此看,演给逝去的时间看。

只是不需上妆,也没有戏台。

惟有英娘一人好似真的焦心,吃不下睡不着,小郎是她在这死了一般的时间中唯一活着的同伴。她不能让他走。

日子过成这样,实在糟糕,可比起她从前缺衣少食差点命丧于拳脚之下,现在的日子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躺在地上,血爬过皮肤由热渐冷的滋味,她不想再尝。在眩晕中她看到屋檐外的天空,云被风吹走,眼眶阵阵发麻,那一刻有强烈的愿望。想要活下去。

这一刻类似的求生意志充满胸腔。

她想小郎回来。

但终归只有她一人这般想。仆人们更想傻子小郎死在外边,姚阗间于两者之间。

若小郎不回来,他可以再买一个,或是省点钱上慈幼院领一个。更或者多要一个女儿,凑成儿女双全。

还是英娘的祈求最真挚,小郎回家了。英娘给他擦洗换衣,下厨做了好菜,让他吃饱安睡。

她心中雀跃,幸福也挂在了脸上,亲自浆洗包裹小郎的染血衣裳。小郎在外经历了什么,她没有问,其他人好像也没问,只要回到这里——

回到这个家,过和旁人一样的日子,就好。

就很好。

噙着笑,她挥动臂膀,用力捶向衣服,生命蔓延到四肢百骸,汇聚在每一个空心的角落。没有人可以逃脱家的牢笼,没有人——

喜悦从她张大的鼻孔簌簌涌进,在每一滴热血中咆哮飞奔。

胀大的眼睛中晕出重影,耳朵在嗡鸣尖啸中溢出幻听。

"阿娘,你怎么不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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