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宗扶着沙发,险些站不住,“你和周冉有没有上床?说!”
见周胜沉默,男人深吸好几口气,颤颤巍巍爬过去,双手死死地压在少年脖子上,发了疯一样咒骂:“畜生!白眼狼!贱人!野种!我***!”
他用最不堪入目的话语,咒骂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再如何老也是个壮年男人,周胜如何长大现在也才十八岁,体力相差不大,经验却相差甚远,于是占了上风,用力地掐着他的脖子:“贱人,跟你妈一样是个贱人!”
“咳咳……”他被掐得满脸通红,抬拳砸向男人下巴,“不许你骂我妈!”
“小野种你敢打我!”周兴宗生生挨了这一圈,手上力道逐渐加大,“天打雷劈的畜生!关白凤在这里老子也照样打!”
周胜渐渐说不上话,脸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脖子青筋暴起——他快要窒息了。
周兴宗的古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眼瞳在一阵急剧收缩后失去了焦点,世界变得模糊不清,似被一层薄纱蒙着,扭曲又虚幻。周围的声音模糊又遥远,只剩下耳旁血液流动的声音。
右手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
“砰!”
花瓶碎开。
周胜的意识被拉回现实世界,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新鲜的空气欢喜地闯入他的气管,庆贺他从鬼门关回来。
脸上似有什么东西,黏腻又腥臭。
他惊魂未定地摸了一下,是血。
这不是他的血。
是周兴宗的。
碎瓷片混乱地洒落在沙发上,周兴宗趴在他旁边,血从周兴宗半秃顶的后脑勺流下,很快滴进了沙发里。
他、他砸了周兴宗的后脑勺……
他慌乱地爬起来,手脚都在颤抖,“爸?爸……”
男人闭着眼睛,并不应他。
周胜忙不迭拨打120,声音发着颤:“喂,有人被花瓶砸破脑袋了,情况紧急,地点是平河镇……”
余光察觉到男人有了动静,他慌张地抬头看去。
男人依旧趴在沙发上,歪着头对着他,只是眼睛在慢慢睁开,动作无力得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半只眼睛已经被血染红,看着尤为可怖,男人呼吸微弱,干涩的嘴唇翕动,轻声说了句话。
手机从手掌滑落在地,“啪嗒”一声,少年的世界瞬间崩塌,飞溅的尘土呛得他喘不过气。
周胜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爸,你刚刚说什么?”
随即怒吼出声:“周兴宗你他爹的刚刚说什么!”
厅堂里空荡荡的,回音明显。
男人早已闭上了眼。
-
天很闷热。
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被驳回修改,周冉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一下公交热风吹来,她的烦躁到达顶端,回出租房的路走得像上坟。
明天还要上班。
不想上班。
她呼出一口热气,拐过一处街角,忽然敏锐地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抬眸看去,昏暗里,一个黑影蹲在墙边。
周冉下意识瞄了瞄上方,很快发现了路灯上的摄像头。
她松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忽然听到了一声:“姐姐。”
心脏下意识漏了一拍。
是周胜。
少年从阴影里走出来,步子走得踉跄且慌张,周冉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却被他一把抱住。
“周冉。”他不知为何改了口,听得周冉很是别扭,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发现少年低下头,埋进她的颈窝。
少年抱她抱得很紧,手臂上的肌肉紧绷,身体微微颤抖。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后背,手指深深地陷入她的衣服里。
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让我抱一抱你,就一会儿。”
呼吸急促而沉重,灼热的气息落在周冉耳畔。
或许是今日他的情绪不太对,她没有说拒绝,只是直愣愣地站着任他抱。
没过几秒,她后知后觉,“你身上什么味道?”
她吸了吸鼻子,仰头看他。
迎着昏暗的路灯,周冉看见他额头上明晃晃的伤和血痕,“你受伤了!”
后颈被他压了下来,她听见周胜轻声说:“不小心嗑到了,不是什么大伤。”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隐约似带了几分急促,周冉戳了戳他的腰,“周胜,你的电话。”
后背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甚至抱得更紧了些。
周冉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低声回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努力去嗅她身上的味道。
“姐姐。”半晌,他忽然问,“你恨我吗?”
周冉没说话。
他忽而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是哭腔,“从现在开始,可以恨了。”
周冉不明白他的话,皱眉问:“什么意思?”
今天的周胜怪得她有些害怕。
环着她的手松开了,少年后退一步,微微弯腰和她视线平齐。
视线交汇中,他勾唇笑了一下,“字面意思。”
一双黑眸被路灯染成了琉璃色,少年的酒窝若隐若现,那笑却有几分像是苦笑,“姐姐,晚安。”
两人从前厮混的时候,周胜很喜欢跟她说晚安,不论是面对面还是发消息。
他总觉得“晚安”这个词格外暧昧,听起来像是“我爱你”的加速版,因此总是乐此不疲地跟她说着晚安。
而她一次都没有回应过——这次也一样。
琉璃色的眸子里迅速润了一层水色,他的笑快支撑不住了。
于是迅速转身,带着她身体的余温走入夜色里。
路灯下。
周冉依旧站在原地,影子被拉得很长。
胸口不知为何有点堵。
当夜下了一场雨。
雨不大,声音敲打在窗户玻璃上,很吵。
她半夜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怅然若失,盯着昏暗的天花板失神许久。
-
三天后,周冉从乔豆蔻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周兴宗死了。
犯罪嫌疑人是周胜。
心脏在胸腔里挤压着心脏,她震惊得喘不上气,问,怎么会呢?
乔豆蔻也奇怪,对呀,她也搞不清楚。
毕竟周胜是平河镇出了名的二十四孝好儿子。
可周兴宗确确实实地死了。
周胜也确确实实被警察带走,关进了看守所。
平河镇十几年没出这样的事了,还是儿子杀了老子这样离奇的事,流言一时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
两个月后,案子宣判。
周胜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但因其行为属防卫过当,加上案发后拨打120电话并向公安投案自首,且考虑到周兴宗对家庭成员长期实施家庭暴力,因此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三年时间并不长,周冉读了三年大学,只觉得光阴似箭,恍恍惚惚也就过了。
可三年的牢狱之灾不一样。
他才十九岁,是个即将上大二的大学生,铁门一关一开,人生就此被分割成两段截然不同的轨迹。
太阳东升西落。
围绕周家父子的传闻渐渐平息,平河镇又恢复了平静。
周家院门渐渐落了灰,铁锈从斑驳的缝隙里长出来,又一点点剥落,细碎的粉末洒在长满青苔的水泥地上,不一会儿就被风吹进了泥里。
春秋一年复一年。
-
平河镇“旅游村”的口号借互联网宣传上了东风,近月来游客激增。
这不客运站才开进一辆大巴,没多久便有许多时髦的年轻人拉着行李箱走了出来,墨镜口罩一应俱全,远远看去跟明星似的。
小镇外拉客的摩托车几年前被整改了,黄蓝色的油漆铺在人行地砖上,主打撞色田园风,不少游客正站在公交站台下等车。
小镇虽小,为了游客体验,政府还是开放了专用公交,只有一辆车,绕着小镇来回跑。
举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正在拉客:“美女!拍写真吗?帅哥!拍写真吗?我家很便宜的,古风民族风的衣服都有,288全包!”
公交站旁立了块景点地形图。
少年站在地形图前,垂下的睫毛压住漆黑的瞳孔,一颗小小的黑痣点在左眼下方。
不过几年而已,一切好像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阳光也很刺眼。
他拉了拉口罩,跟着游客队伍上了公交。
步行街的地砖被拆除了,全部打了水泥,又填入了不规则的石块,踩上去不用担心会减旁边的人一身水。
循着记忆往前走,他停在一扇院门前。
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似有人居住。
心脏猛地跳动,阳光下血液似在沸腾,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抬手作势要敲门。
里面有小孩的欢笑声。
抬起的手缓缓落下,他欲转身离开。
一声尖锐的“吱嘎”——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男人抱着两三岁的小孩,见门口有人,男人警惕地扶着门往后退了一步,“你是……”
门外的人穿着一身黑,口罩也是黑的,刘海很长,几乎快把眼睛压住了。
察觉陌生人的视线落在了女儿身上——是一种不太友好的、打量的视线,男人语气不太好,“你找谁?”
小孩是一双圆圆的杏眼,很可爱。
口罩下,他勾起一丝浅浅的讥笑。
笑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是看小孩的眼睛——还好,和她不像。
“不好意思。”他把口罩往上扯了扯,“我找一个叫‘陈景南’的人,有人托我给他带点东西?”
“陈景南?”男人狐疑地看着他,“陈景南和她老婆早在城里买房子了,这里卖给我家了。”
“哦……”他又问,“那他妹妹呢?”
翻来覆去地问,到底还是绕不开那个名字。
“当然一起走了。”
“哦……好,谢谢。”
“你找她?我可以帮你问下他们的新地址。”
喉咙滚了滚,他吸了一口气,“不用了,谢谢。”
转身迎着阳光往前走。
问到了又怎么样呢?知道了她在那里又如何?
难不成还要去找她?
不行的。
不可以的。
沿着小巷子往前走,他精疲力竭,总觉着这段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直到太阳逼近山林,暖橘色的余晖缠绕着小镇,他终于走到了那扇生锈的铁门前。
推门而入。
细碎的铁锈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