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节分明的手指往里推,门开得更大了些,方便周冉提进去。
男人则弯腰在玄关处换鞋。
门大喇喇开着,客厅的冷光和走廊的暖光在玄关处交汇,周冉一时间觉得有点怪,想了想,还是提着东西进去了。
让一个醉酒的人回家睡一晚上,这样的善心和耐心可不是谁都有的。
而他也并非图色——若是图色,昨晚那样好的时机,可偏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放在茶几上吗?”她问。
男人还在弯腰换鞋,寡淡的声音毫无起伏,“嗯。”
周冉提着东西进门。
客厅很大,采光很好,一个大落地窗正对着远处的高楼,沙发和客厅都是灰白色调,质感很好,却有些沉闷。
不止怎么的,她的心脏突突跳起来,一下一下顶着喉咙。
一只沉稳而略显粗糙的手覆在冰凉的门把上,手掌微微用力,“啪嗒”一声微响,门关上了。
一声低低的、好似再也压抑不住的浊吟声在女人身后落下,一道暗暗的人影低头站着,抬眸,一双漆黑的眼眸透出沉沉的目光,静悄悄地落在女人后颈处。
脖子很漂亮,白皙,纤长,像只优雅的天鹅。
曾经,那截藕颈也落在他掌心,渗着香汗,抵着他的掌纹微微颤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
客厅的灯开得很亮,周冉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转身回头时猝不及防撞上一具炙热的胸膛,她一边道歉一边往旁边挪:“不好意思……”
她抬起目光,触碰到男人英挺的五官瞬间,声音慢慢弱下去,直至没了声响。
从昨天开始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看清男人的脸。
轮廓流畅,下颌骨线条明显,鼻子很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最主要的是他的眼睛。
眼眸澄澈,瞳仁很黑,眼睑微微上挑,眼尾处自然上扬,很标准的桃花眼——这样的眼睛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眼瞳晃了晃,周冉视线下移,桃花眼下落了一颗小痣。
“你——”距离很近,浅淡的香气从男人身上笼过来,周冉下意识退了一步,腿弯抵在沙发上,她望着眼前人,“你是……周胜……吗?”
她不太确定。
五官和六年前的少年很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周胜是乖顺的,气质是柔和的,而眼前深深望着自己的这人,气质很尖锐,带着一股强烈的痞气和攻击性。
若非这双眼睛和这颗痣,她不会有怀疑这人是周胜。
男人并不回答,只是朝她迈了一步,目光从茶几上的礼盒转到了女人脸上,垂着眼看她。
“周胜。”
她颤着声叫他,有些欢喜,又有些怕,心脏震耳欲聋地跳动着。
见他还要继续往前,周冉抬手,一截白皙的手臂压在黑色的衬衫上。空气仿佛凝结了,泛红的桃花眼在灯光下闪出流彩,周冉吸了一口气,“你说话。”
男人低头,纤长的手指微微蜷曲,有些用力地抓着他的衬衫,中指上裹了一截创可贴。
“受伤了?”
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周冉渐渐冒了火,手指往上扯住了他的领带,“说话,我不喜欢说第三次。”
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周胜忽而笑了:“姐姐。”
她竟然还记得自己。
六年后的再次遇见,似乎比想象中体面很多。
“你的……”周冉仰着头,手指在他唇角的那处疤点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一处疤落在唇角,像是被什么深深割开了,初看周冉没发现,只是看他笑起来,总觉得他的唇角往后拉了拉。
手腕被温热的手掌捉住,粗糙的掌心贴着周冉的皮肤。
“一点小伤而已。”周胜说,“姐姐坐下说。”
对面高楼灯火明亮。
到底还是和六年前不一样了,姐弟两人面对面坐着,依旧有些拘谨。
曾经叫着她“姐姐”的少年真正成了一个男人,比以前黑,比以前壮,坐在沙发上身姿笔挺,神情平静,沉稳内敛。
她问起他这六年。
他很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在监狱里表现良好,两年半的时候就提前刑满释放了,出来后为了生计什么都做过,后来遇见了个好机会,乘着东风攒了点钱,现在开了一个小厂。
周冉笑,说挺不错。
视线瞥过他唇角的那道疤,心脏忽然抽了一下。
一个坐过牢、没有读过大学的少年能做到如今这份上,只怕是吃了不少苦。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周冉终究是忍不住问他:“当初,你为什么和周兴宗吵架?”
当初的官方报道只说两人吵架,周兴宗家暴,周胜防卫过当伤了周兴宗,后来周兴宗在救护车来后失血过多死亡。
她知道那是他的伤疤,或许也是噩梦,可她心里一直有个结没解开,必须要问。
“姐姐觉得,和你有关?”他看破她的心思,垂下眸摇了摇头,“不是,就只是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
他挠了挠头,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和姐姐无关,但具体是什么事,我忘了。”
他说,“姐姐不用自责,和你无关。”
周胜边说边剥橘子,很认真地把橘子瓣上的白丝挑干净,随后放在了她身前的果盘里,“姐姐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他轻轻点了头,扯了张纸擦手,“姐姐吃饭了吗?我还没吃,我去厨房炒几个菜,我们一起吃吧。”
“不用了,我……”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几声。
周胜回头笑了一下,“一起吧姐姐,我很久没有和人一起吃过饭了。”
周冉神色一顿,继而又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看看有什么——”
两只手搭在了肩膀上,往下一压,周冉又坐回了沙发上,周胜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姐姐还是坐着吧,我自己来,很快的。”
确实如他所说,很快,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桌。
原本只是上门感谢昨晚的好心人,没想到周冉还白蹭得了一顿饭。
“昨天,实在不好意思,我喝多了,没有吓到你吧?”隔了六年时光,她曾经对周胜竖起的那些带刺的防备和厌恶都消失了,两人像好久不见的姐弟那样相处。
她从前恨周冉,不过是因为关白凤和周兴宗。
如今再恨,就没必要了。
“没有。”垂下的长睫遮住眼瞳,他的嘴唇动了动,“开门见是姐姐,我很开心。”
抬眸望向她,他笑得很好看:“还真是巧,世界这么大,我和姐姐却还是遇见了。”
甚至成了新邻居。
周冉在心里补了这一句话。
青年弯了弯眼睛,托着腮看她:“我很开心。”
周冉太阳穴忽然跳起来,别开和他对上的视线,她捏了捏掌心,故作轻松地问:“你……交女朋友了吗?”
房子看起来像是只有一个人住的。
周胜笑了一声,依旧看着她:“为什么问这个?”
为什么?
周冉想,大概是因为……她从前把他拐上了弯路,也怕他真的在弯路里绕了这么多年。
并非她自作多情,而是因为她并不相信周胜说的“巧合”二字。
六照市这么多房子,怎么就偏巧和她成了邻居,偏巧房子装修时他们从没见过,偏巧昨晚走错了他的房间?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她在楼道里叫他的时候他不回头,偏要处心积虑地让她进家,留她吃饭,说什么“我很开心”。
开心吗?
她记得,她从前对他并不好。
“以前的事,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她定定地看着他,真心道歉,“我那时年少,人也很坏,说了很多伤你的话,也做了很多伤你的事。”
直到他因为过失杀人坐了牢,她才知道他在周兴宗手底下过得那么不好。
“我早忘了,姐姐。”他笑了一声,额头上方的碎发跟着颤了一下。
“那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她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住在我隔壁,真的是巧合吗?”
灯光下,周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姐姐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犀利,他扯了扯嘴角,摇头,“交过女朋友,我不想骗她,跟她说我坐过牢,第二天她就分手了。”
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他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说谎,“住姐姐隔壁不是巧合。”
抬眸看向她,他任由沉甸甸的情绪涌出,苦笑了一声,“姐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青年看着她,灯光反光落在眸中,随着他笑的动作晃了晃,“我没有家了,我只是想离我唯一的亲人近一点,这也不可以吗?姐姐。”
“不是……”周冉连忙道,“我只是……”
“姐姐只是怕我别有用心。”
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要是别有用心,我昨晚就该趁着姐姐醉酒为所欲为,反正是姐姐走错房间,就算发生了什么,姐姐无理,也没办法说清。”
周冉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
她不该毫无凭据就这么揣测他。
“姐姐。”他望向她的双眼,突然笑了,“你说从前对不起我,那……你能给我点补偿吗?”
周冉滚了滚喉咙,“你想要什么补偿?”
她依旧留了几分警惕,没有先答应他。
周胜挑起一边的嘴角,言辞恳切:“姐姐能不能把我当成家人,真的当成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