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照进姜家的法式小洋楼,微风顺着半开的窗子吹了进来,扬起白色的薄纱窗帘,光影印在泛黄的信纸上。
端正的小楷字体却显得苍劲有力,“西北有旱,灾连一年有余,祸及数民。土匪军阀,遍地作恶;更有大烟,吞噬人心;贪财者,发国难财……”
天刚亮,姜枝荣就起床了,她将西北旱灾的惨绝景象与土匪军阀的蛮横残忍都写了出来,希望沪城各界人士能为赈灾出一份力。战争结束不久,正是拔起这些旧时代军阀的好时候,这篇文章她改了又改,终于算是满意了,今天她有两件大事:寄文章、接五姐。
姜枝荣提笔,收了尾:
今呼吁各界人士,我们的同胞正经历苦难,请大家为赈灾出一份绵薄之力,万人一力,世间无敌。
——云开
春鸣敲了门,到时间下楼吃饭了,姜枝荣又校对了一遍文章,将它装在了信封里,印上玉兰烤漆。
今天的人来的很齐,除了父亲和三哥四哥,李氏和兰姨也来了,今天是姜枝离留洋回来的日子,她在外面的三年是风光无限,唯有她是这个家里最听父亲话的人,如今还带了一条航线生意回来,兰姨自然是得意的。
姜枝荣踩着毛绒拖鞋,从严昱身边路过,他依旧是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她要了一碗海鲜小馄饨,对面的严昱面前也有一碗,也不知道他昨晚有没有吃泡芙球,确实是甜了一些,她就这样想着,安静地吃着早饭。
“七小姐这一圈走来还真是懂事了不少,至少学会了食不言。”兰姨喝了一口粥,微微上扬的凤眼里满是得意。
看姜枝荣没有应答,兰姨变本加厉地说着:“瞧瞧,还以为懂事了不少,不还是这般目中无人,不像我们离儿,乖巧懂事,从不给老爷和夫人添麻烦。”
姜枝荣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中搅弄着,头也不抬一下地说着:“兰姨,五姐不就是带着麻烦回来的吗?”
沈临西说过,姜枝离的航线生意,是在苏联上学时,一个追求她的船运大亨之子送她的,这次她带回来的不仅是航线生意,还有一个穷追不舍的钱袋子。
“七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姐姐呢?”兰姨故作委屈的样子看了看姜丘壑,而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可是常和五姐写信的,兰姨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吗?”姜枝荣勾着唇看着她,“兰姨,我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都学会食不言了,您还不会呀。”
姜丘壑咳嗽了一声,兰姨压着气没有再开口,对面的姜问安和姜问谨都憋着笑看着姜枝荣,果然还是那个姜家的混世小魔王。
姜枝荣笑意盈盈地看着姜丘壑,夹了一个虾饺递给他。严昱终于是抬头看了姜枝荣一眼,姜枝荣转过脸,依旧是盈盈的笑意对着他,如今日的阳光一般温暖。
…
秋风吹过枝桠,眼前满盆的绿植盖住了萧瑟的气息,天台门口的风铃轻轻摇晃,严昱迈着轻缓的步子走了进去,姜枝荣坐在秋千上闭着眼,她的房间可以直接从阳台走上天台,偶尔来这里吹吹风、看看书,也算是寻了一片清净地。
她还是听到了脚步声,回了头,他将手插在兜里,停在原地。姜枝荣起身道:“准备什么时候去南城?”
严昱轻笑了一声道:“姜小姐这就赶我走了。”
“说什么呢,只是百姓还等着你呢。”她理了理耳边碎发,嗔怪道,“今天我会去一趟报馆,等五姐回来,我会找父亲以接风的名义开一场募捐晚会,虽然大多是一些太太小姐们,但是枕边风吹到了也是有用的呀。”
他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早上的事,笑说这里没人敢欺负你了吧。
姜枝荣有些不满,在哪里都没人敢欺负她。
“这里风大,你要是有空的话要不去我房间坐坐。”风确实很大,额前的碎发又被吹了起来,“从那可以直接过去。”
严昱看着她额前不安分的碎发,总想为她理一理,但最终还是转了身,委婉拒绝着离开了,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姜枝荣敲了敲脑袋,好好地叫他去房间干什么,他会不会多想的呀。
严昱坐在房间里,这是一楼的客房,打扫的很干净,和他家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今天是想去谢谢她昨晚送甜点的,不知怎的就站在那说了一句话就回来了,对了,还要提醒她少吃些甜的,昨晚他咬了一口泡芙球,甜腻的味道让他没有再吃下第二口。
这个房间离大门很近,他看到金漆饰的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的车驶了进来,门口的佣人都是很热情地迎着,走下车来是熟悉的身影,那个大大咧咧有些暴躁的沈临西,严昱拉了窗帘,看来是个熟客了。
沈临西接了姜枝荣,离开了姜家。
“姜叔叔不是让你在家反思吗,怎么还叫我接你出来。”沈临西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撑在车窗上。
姜枝荣翻了翻包:“父亲什么时候真关过我。”东西都带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不愧是七小姐。”沈临西看她有些紧张,打趣道,“这沪城谁敢拦七小姐的路啊。”
她瞪了他一眼:“好好开车!”
沈临西惹得她有些恼了,看着她像着急的小猫,顿时觉得好笑。车子没一会儿就到了,法租界的高乃依路有一座古朴的双层小楼,路边的参天梧桐盖住了远处复兴公园的枯木,若是凭栏眺望,摘星楼仿佛触手可及,而《时报》就隐匿在这大片的梧桐叶里。
进入报馆,是简单的二层布置,眼前是几张不大的办公桌和忙碌的人们,沈临西在一楼窗边有一个独立的隔间,这也正是地位的象征,越靠里间,越高楼层的人,越是这家报馆的核心人员。
沈临西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双手抱着脑后说道:“我要开始写文章了,说不定明年就能去二楼了,你加油,不陪你上去了。”
姜枝荣点点头,攥紧了手中的包,她顺着楼梯看上去,狭窄的楼梯,拐角处挂着一盏油灯,忽明忽暗,二楼的布置比一楼简单些,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三张大桌子和一个关着门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外面有一张不大的桌子,堆满了杂物,梧桐叶的影子印在百叶窗上。二楼里间的办公室里,是一个文质彬彬带着厚底眼镜的男人,他看起来斯文极了。
“陈主编您好,我……”
“你就是云开吧。”陈主编翻阅着手中的文章,“文章拿来我看看。”
姜枝荣从包中拿了信封出来,递给他,陈主编倒不似他的长相一般慢条斯理,他放下手中的笔,整齐地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她仿佛从那镜片底看到了惊喜。
陈主编沉默了一会儿,手中的钢笔不停地转动着。
“内容可属实?”他的目光停留在第二页纸上,“照片呢?”
姜枝荣从包中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在安城洗好寄来的,陈主编接了过去,翻看起来,每张照片都是意料之外的触目惊心。
陈主编抬眼看着她说:“文章很好,但是这些不能都放上去,而且我们或许不会署你的名。”
姜枝荣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着:“我不怕。”
“你想清楚了,这样的后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是的,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也是我的心之所向,在报纸上,我只是云开。”
他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微风吹动枝桠,树影在她的发丝间跳动,他的镜片下有光在跳动。
“好。”仅仅一个字,便是对她最大的肯定。
接下来的时间,陈主编为她亲自修改了文章,他将照片的选择权交给了她,显然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临走时,陈主编叫住了她:“明年夏天,你就毕业了吧。”
她回了头,看着他的金丝眼镜框在阳光下闪耀,她开心地点着头,只是可惜看不清那镜片下的目光。
“如果接下来一年,你校对的文章能百无一失,我或许可以把外面那张桌子腾给你。”两年来,他收到过很多云开寄来的文章,从最初的青涩,到如今的逻辑完整、表意清晰,他也算是一步一步看着她成长起来的。
姜枝荣愣在了原地,现在,她终于算是半个《时报》的人了。
姜枝荣激动地点着头,她笑着保证一定会认真完成任务的,红艳的唇下是洁白的齿,弯弯的杏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望。
楼梯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难掩她喜悦的心情,沈临西借着阳光看了过去,她便蹦蹦跳跳的走了下来,明眸皓齿,与记忆中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哟,心情不错嘛。”
姜枝荣走下来冲着沈临西眨了眨眼,故作神秘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加油,我走了。”
沈临西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好笑,看来这次是成功了。他深呼一口气,继续做着手头工作,心中也为她的即将到来喜悦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