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一轮弯月在夏夜穹庐漂游,偶有流星划过,不知又是何处将星陨落。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蜀地的春天来得早,大地早已草色遍野,花红满枝。夜风微凉,吹来阵阵芬芳,是迎春花的香气与淡淡的淤泥、嫩草气味。池塘中的青蛙跳到岸边,圆鼓鼓的眼睛瞪着高悬的月牙,听到远处嘒嘒蝉鸣,也不甘示弱地呱呱几声打破四野寂静。天地间氤氲着一层银纱般的薄薄雾气,烟笼水月笼沙,遥遥春夜徒增一层神秘的气氛。
春蝉与青蛙的声音微不足道,鲜少会有人去仔细聆听,这个时辰,除了巡防的兵士和更夫,成都府的百姓都该在梦中去实现遥不可及的心愿。可是,解玉溪沿岸的风府,除了一处重门深处的院落外,各个院子都没有熄灭烛火,就算是换了中衣钻进被子里的人也没有进入梦乡,而是攥着被子的一角盯着闪烁的烛光,侧耳留意着不同寻常的动静。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
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听,有女子在吟唱《子夜春歌》。
她的声音哀婉惆怅,如泣如诉,歌声中透着彻骨凄凉。
传说百代前,晋朝有一个名叫子夜的女子,因为被迫与爱人分离,痛不欲生之下创作了乐府名曲《子夜歌》,其声哀苦,就连后世琅琊王氏府中的鬼魂闻之也忍不住在夜里随之吟唱。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
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被她反复吟唱的两首《春歌》,在夜雾中不绝如缕,浸润着静穆的夜晚,好像那晋时女子子夜从黄泉路上飘来的呼喊,要她的檀郎与她在地府旧梦重温,往日依依,孽债情缘,死亡的彷徨,生命的希望,数百年的愁怨与遗恨仿佛都凝刻在这歌声里了。
风如镜闺房所在的阆院里宝树香花遍地,在通向阆院的青石板路上亦是香气扑鼻。江雨潇和吕炎在风和甫的亲自带领下,子夜前便到了阆院,他们无心观赏阆院的花草和山石楼阁,一直盯着阁楼上绛纱窗映出的黑影绰绰。
月斜楼上,婵娟隐映,这个时辰闺中娉婷早已沉沉睡去,忽然,原本熄灭的烛火在黑漆漆的阁中火光跳动,人影闪烁,屋内有人点起了灯。绛纱窗上鬼火幽幽,一个散着头发的女子来到窗前侧坐,众人还未来得及思考是不是小娘子醒了,就听到一阵歌声在这夜半三更时响起。
望向窗前丽影,她手拿发梳,坐在窗边梳起了头发。子夜时分,伴随着历经百代光阴流传至今的子夜春歌,一个女人坐在风家小娘子闺房的窗边梳头,诡异莫名,令人脊背发凉。
吕炎问眉间拧成川字的风和甫:“是小娘子?”
风和甫幽幽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还没完。”
风如镜在窗边边唱歌边梳头,她的长发披散,也不见她挽发髻,只是将头发分至两边,一遍遍的从发根梳到发尾,左边一梳到底,再换右边一梳到底。口中的两首《春歌》反复吟唱,也不知道唱了多少遍,梳了多久,歌声戛然而止,她也放下了发梳,黑夜中的阆院瞬间鸦雀无声,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光风中飘摇。
众人紧盯着绛纱窗前鬼魅般的倩影,歌声方休不久,风如镜又拿起了什么物什放在面容前,瞧着她手中物什映在窗前的影子,那好像是一面镜子。她时不时地抚额捋鬓,看起来是在梳妆后照镜端详。突然,她咯咯咯笑了起来,明明是碧玉年华的少女,笑声却尖锐刺耳,初时似鹰唳,后又若猿啸,听者闻之仿佛被指甲剜入皮肉刮过骨头般难受,院中阁楼下的众人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这声音传入耳中,简直恨不得把五感六觉闭住才好,江雨潇和吕炎年纪轻,内力不够深厚,声起突然,未得防备,也皱着眉捂上了耳朵。
不知多久过去,笑声才渐渐随风而散,消失在夜雾中。
瞧向窗边,阁中竟已灯灭影散。
“敢问阿郎,小娘子可是常年习武?”江雨潇向回过神来的风和甫问道。
“习武?怎么可能。如镜自小养在深闺,虽说我们是商贾之家,可也是把她比照着那些官门千金养着的。琴棋书画,女红诗文样样精通,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是多学学算数,看账什么的。二位道长,你们也看到了,半夜三更唱歌梳头,照镜后就被鬼附身了,那笑声简直就是地狱里发出来的。”
江雨潇和吕炎对视一眼,两人心下了然,什么鬼附身,笑声定就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发出来的,和传音秘法类似。只不过传音秘法大多只在远处传声,运用内力将话音送到几里之外,多为不愿露面的人故作神秘借以迷惑他人而用。
刚刚的笑声,不如说是啸声更贴切。发笑人假借笑声,让人一时未及防备,这人以内力发声,渐渐加强,达到震人五感的程度。此招倒是类似于少林狮吼功。
佛经有言:如来大法音外道悉摧伏譬如师子吼百兽咸惊怖[ 引自《方广大庄严经》]。狮吼也好,啸声也罢,都是以声音为武器,令敌人暂时丧失还手之力。不过刚刚的笑声,比起狮吼功差得远了,也许是功力不够,也许是不想伤人。
江雨潇心知那人多半还没走,不知道风如镜是否有危险。刚要和风和甫提出上去检查一番,就听到阁中什么东西打翻在地碎裂,然后又传来一声惊呼,是个女子!
“风娘子有危险!”江雨潇飞身跳上阁楼,一只手抓住窗框稳住身子,一只手掌心发力拍向绛纱窗,打破了窗子进了阁楼。她身法像极了山中白猿,却更轻盈,更灵巧。
吕炎紧随其后,几下蹿跳,也从被打破的纱窗跳了进去。
风和甫瞬间变了脸色,“不好!快!快上去拦住娘子!”
风家几个家丁得令从正门冲上了楼去。
本以为呼救声是风如镜发出的,可是进屋后吕炎点上灯,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抚着脖子瑟缩在墙边大口喘气,满脸泪痕,看她惊恐地神情好像遭遇了什么可怖的事情。房中梳妆台边的地面上躺着一滩打碎的瓷瓶,而妆台边上一个手持铜镜,散着头发,看起来应是风如镜的女子张牙舞爪地欲向那个丫头扑去,江雨潇将其双手缚在背后,正制止着她的行动。
风如镜死命的挣扎,口中还发出怪异的笑声:“哈哈哈……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谁阻拦我和檀郎的婚事,我就杀了谁……哈哈哈……就算是我死了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放开我……”
“如镜!如镜!你这是怎么了啊?莫不是被那子夜的鬼魂附身了?五百年了,还不去投胎转世,非要来祸害我的女儿吗?”风和甫上来后见到风如镜的情形痛心有余,却算不得惊讶。
吕炎道:“阿郎,小娘子已经失去神智了,这样不是办法,我可以施针让她安静下来。”
风和甫连忙道:“有劳吕道长!”
吕炎上前到风如镜面前,从怀中取出装着银针的布包,取出银针,在风如镜的要穴施针,很快,她就昏睡了过去。江雨潇把昏睡的风如镜扶到了床榻上,给她盖上被子,放下了罗帐。那个摊在地上的丫鬟仍然一脸惊恐,吕炎上前把了把脉,“师姐,她只是受了惊吓,无碍。”
江雨潇过去蹲下柔声道:“你是不是脖颈受伤了?别怕,我们是青羊观的道士,我师弟略通医术,你若是受伤,他可以帮你治疗。”说着慢慢的移开丫鬟放在脖颈处的手,果见她脖颈上有掐痕。
风和甫吩咐下人:“容兰受伤了,带她回房疗伤。”
江雨潇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扶起丫鬟容兰的其他下人,“这药消肿化瘀再好不过了,拿去给她抹上,不会留下痕迹的。”
待阆院恢复原本的宁静,夜更黑了。
白日里就是天阴云浓,到了夜间更是云雾迷蒙。
风和甫拿出了一个贴了符的盒子,递到江雨潇二人面前。
“二位道长也瞧见了如镜现在的模样,原本只是拿着镜子哭哭笑笑,三天前开始,一到子夜时分,梆子敲了还没两下,她就起来唱歌梳头。第一回丫鬟听见了赶过去瞧,结果如镜差点把人家掐死。后来我叫人远远地瞧着,以防她出什么事,没有人靠近,唱完歌,梳完头,倒是安静地坐在那照镜子,你不去叫她她能照一夜。后来没办法,过去叫她,都先让力气大的老嬷嬷制住她,拿软带子把她绑起来。”
吕炎道:“三日前开始半夜照镜?”
“是,以前也就是白天疯疯傻傻的,好歹不像现在这么吓人。我看,这镜子邪性,多半是被人下了诅咒,没准里面就封着那个……”
“贫道能瞧瞧镜子吗?”江雨潇突然道。
风和甫把盒子递了过去,“道长小心,这符还是日前吕道长画的。”
江雨潇毫不在意地直接打开盒子取出了铜镜。
这是一面方镜,背面正中莲瓣钮座嵌着龟形钮,钮外雕着一圈环镜而飞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再外圈对照着四神兽方位又环着八卦纹路。大唐铸镜工艺高超,镜子纹饰越来越华美精巧,比较之下,这面不常见的方镜倒是颇具朴拙之美。她看向镜背的铭文,呼吸一滞,向吕炎投去意味不明的目光。
吕炎见状拿过方镜,上面的铭文刻着:
“维晋新公二年七月七日午时,于首阳山前白龙潭铸成此镜,千年在世。”
吕炎问:“这镜子可是镜先生所铸?”
江雨潇摇了摇头,“并非镜先生所铸。但是上面的铭文……传说天宝年间一书生所住的宅第有一口井,常有人溺水身亡,后来他在井中发现一古镜幻化的妖女,自称乃是师旷所铸十二镜之第七面,为毒龙逼迫在此害人。书生受她所托淘井取出了一面古镜,除掉了毒龙,而后平步青云。传说中那面镜子的铭文与这面一模一样。”
风和甫急道:“果然有妖物作祟!”
江雨潇走近吕炎,悄声道:“此事恐与无妄楼有关,那面镜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