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如墨,层叠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天际线模糊不清。远处的雨幕若隐若现,像一道悬而未落的帷幕。
空气凝滞得几乎要化为实质,连掠过窗外的飞鸟都收敛了羽翼的声响。病房的暗影中投射出一片幽蓝。
“最关键的是密道。”军雌半阖着眼,懒洋洋地靠在雄虫怀里分析,“如果我们放出消息说已经掌握了密道的存在,要突袭实验室,克劳德就不得不铤而走险。”
郁昂一手揽着他,另一手调出古德曼庄园的建筑图,投影在幽蓝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的意思是,他会去销毁那些证据?”
“没错。”艾瑞安睁开眼,仿佛刚刚醒来的捕猎者,琥珀色的瞳孔中有寒芒闪过,“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那个房间后的密室,就是他最见不得光的地方。”
“实验室的证据也许能以公司科研的名义搪塞过去,”他冷笑一声,笑意未及眼底,“但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虫亲眼看到他如何对待那些失去实验价值的雌虫……”
郁昂目光微动:“他会乱了方寸。”
“就是这样。”军雌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床沿,“无论他平时如何谨慎,这种时候也来不及布局。”
“所以时机和地点很重要。”他认真观察着光屏上的示意图,“既要让克劳德相信消息的真实性,又要确保庄园里有足够多的眼睛掣肘他。”
“比如他庄园里举办的宴会或者贵族沙龙……”他若有所思地低语,“而且时间要尽可能近,不能给他处理密室的机会。”
郁昂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我记得…列维的生日快到了,就在这周。”
“的确,生日宴是个好机会!”艾瑞安兴奋地转向雄虫,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某种默契无声地流淌而过。
“古德曼家的生日宴会向来盛大又奢侈,除了邀请帝国的权贵,庄园里还会有许多仆从和侍者……消息会传得很快。”
“一旦真相浮出水面……”准备好诱饵的狐狸勾起一个不含任何温度的笑,“就算是虫皇,也不能包庇。”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寒意消退几分,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神情转为沉思。
窗外的云层愈发低垂,天色暗得仿佛要坠下来。
“我们还需要一双眼睛。”军雌的目光掠过那些阴沉,声音也随之降低,“能近距离观察克劳德的动向,在他露出马脚的时候及时跟上。”
“这个虫必须身份合适,不会引起怀疑,又足够敏锐……”他思索着,手指叩击床沿的频率逐渐放缓,最后完全静止。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细细刮过玻璃。
在这反常的沉默里,艾瑞安蓦然察觉到什么。他抬头看向郁昂,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捕捉到某种熟悉的神色——每当雄虫露出这样的表情,必定意味着他正在酝酿着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
果然,雄虫开口道:“我可以……”
“不行!”话还没说完,艾瑞安就断然拒绝。
军雌直接从他怀中坐起,调出自己的星脑,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急促敲击:“我让瑟林去安排。”
他又回头看了雄虫一眼,眼含警告:“您想都别想。”
郁昂没有退让,而是向他贴近过来。
他难得在军雌面前显露出这样的执拗:“你先听我说完。我去过那个房间,知道大概的位置。而且作为一个雄虫,我的行动会更方便……”
“那克劳德呢?”艾瑞安蓦然抬头,琥珀色的眼眸中隐约可见怒意的火光,却又瞬间被浓重的恐惧浸透。
他的声调不自觉地抬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泄露:“您有没有想过克劳德会怎样对您?您忘了上次的事了吗?您……”话到一半,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那些未尽的话语像是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他低下头去,指节发白地捏住星脑的边缘,似乎想凭借那冰凉的触感找回一点理智。
他重复道:“我绝不允许。”
艾瑞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编辑消息:“您已经牵扯太深了,他们把您看作眼中钉。就算您去了,克劳德也一定会对您非常警惕,您不会有机会的。"
他刻意不去看雄虫,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计划:“我会让瑟林挑几个身手不错的军雌,他们装扮成侍从就好。您知道的,在这种场合,侍者往往最容易被忽视……”
军雌一向沉稳的语调从来没有这样快过,仿佛只要他不停下来,就能阻止雄虫说出那些令他心惊的话语,就能抚平心中接踵而至的不安。
郁昂静静地看着他。最终,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军雌仍在键盘上游移的手指。
艾瑞安在这个轻柔的触碰下僵住了。他闭上眼,他太清楚那双漆黑眼眸中的爱意会有多么深沉,他更清楚自己的决心会在那片深邃中逐渐瓦解。
可是不行的,这次不行。
但是他听到雄虫说:“你听我说。”
郁昂的手指缓缓插入他的指缝,他轻挠着军雌的手背,像是安抚炸毛的狐狸:“这次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艾瑞安睁开眼看他。
窗外的阴云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零星的雨点轻叩着玻璃。
他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滴落的雨水仿佛就要从他眼底溢出来,“克劳德不会放过任何伤害您的机会。”
“正是因为他会盯着我,这才是我们的机会。”
郁昂握紧了军雌的手:“如果我在宴会上表现得很注目,甚至试图阻止他离开,他就会认为我们真的掌握了什么。”
窗外的雨势渐急,却衬得他的声音愈发沉稳,像是暴雨中岿然不动的松木。
“他会相信这个消息。”他靠过来,几乎是贴着军雌的耳际,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环住对方的腰,“因为他也觉得你不会愿意让我冒这么大的风险,除非.……我们已经找到了密道的确切位置。”
“我知道。”
艾瑞安低声说:“我知道,但是不行。”
他望进那片黑色的海,无尽的海。海面宽广像雄虫的决心,海浪翻涌似他的心绪。
“我不能拿您去赌。”
他几乎是神经质地颤抖起来,雨点击打玻璃的节奏似乎要和他急促的心跳重合在一起:“您之前和我保证过的,您说过的……”
熟悉的松木香环绕过来,雄虫低头亲吻军雌的耳垂:“我不会有事的。这是在宴会上,很多虫都在。克劳德就算再狂妄,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
“您无法保证这一点。”
艾瑞安第一次扭过头为了躲避雄虫的亲吻,他坚持道:“您说得对,他会相信这个消息。可正因如此,他一定会想办法甩开您。”
“我知道啊。”雄虫笑了,眼角那颗小痣好像也随着雨声颤动,“所以你可以再派一个真正的眼睛,在他摆脱我之后跟上他。”
军雌的动作顿住了,他感觉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攀升——郁昂说得没错,这是最合理的计划。让雄虫作为明面上的威胁,反而能掩护真正的眼线行动。但是……
“您知道您这是在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您身上。”他的手指在被单上收紧,“他会想尽一切办法……”
“他不会的。”郁昂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坚定,“只要我们的消息看起来足够真,只要在实验室那边给的压力足够大,他不会有闲心管我的。”
军雌没有回应。他知道雄虫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可是他无法用理智来思考。他引以为傲的镇定在这种失控的恐惧面前不堪一击。
他想起自己在飞行器上做出的那个错误的决定,那险些让他失去雄虫。
雨幕织就的帘幕在玻璃上流淌,将窗外的世界染成一片模糊。
他望着那片雨幕,玻璃上映照出雄虫的侧脸,他感受到雄虫的温度和气息。
他们离得那样近,和那晚失之交臂的距离一样近。
“而且。”但是郁昂更贴过来,他掰过军雌的脸,第一次这么强硬地逼他直视自己,“你说过他们现在想尽一切办法拿赫伯特做替罪羊,来降低损失。”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如果他们缓过气来,下一步会怎么样,你比我清楚,对不对?”
他看到艾瑞安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暴雨中被闪电照亮的夜空。但下一秒军雌就挣开他的钳制,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偏过头去。
“您不用担心,我会帮您安排好……唔——”
话未说完,雄虫已经直接吻上那张今晚格外逃避的唇。他肆意掠夺着军雌口中的气息,直到对方气喘吁吁地软倒,勉强伏在他的肩头。
他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我真应该让你也保证。”
“既然这么担心的话,”郁昂眯起眼睛,故意拂过军雌背后的伤,“不如现在就把我安排走好了。”
大狗对狐狸龇起了牙。
伏在肩头的狐狸却突然笑了起来:“那就按您说的办吧。”
“啊?!”大狗瞬间收回了犬牙,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艾瑞安抬起头,认真地说:“就按您说的办吧,按第一种。”
我应该相信您的,和您相信我一样。
在雄虫吻过来的那一瞬,郁昂下意识地箍紧他的腰,和那晚坠落中的本能一样。
他们的本能总是先于他们的恐惧做出决定。
他本能地信任他,无论何时何地,何时何刻。
于是军雌叹了口气:“但是我还是害怕,所以您要答应我……”
“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擅自行动。”他也勒紧雄虫,"就算计划失败。"
“您跟我保证过的。”
军雌的手臂环住雄虫的脖颈,是毫无保留的交付的力道。郁昂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肩上的伤处,却无法抗拒这个拥抱的温度。
艾瑞安的声音低柔,像风吹过雨声渐停的夜幕:“您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郁昂将脸埋进军雌的颈窝,笑起来:“我们一样重要。”
熟悉的蔷薇花香弥漫在鼻尖,和松木香交叠,纠缠,相融。
这句话好像让艾瑞安想起了什么:“阁下,还记得我说过要送您一个礼物吗?”
郁昂应声点头。
“是一颗小行星。”艾瑞安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像是在讲一个令他期待已久的秘密,“和您描述的家乡很像。有蔚蓝的海洋,广袤的大陆,连气候都十分相似。”
雄虫的眼睛亮了起来。
军雌看着他的表情,继续道:“最巧的是,它的编号也是Sol-3。我用自己的私人星球和路…别的虫换来的。”
郁昂有些怔住了,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Sol-3…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
他和艾瑞安说过的,这是NASA给地球的编号。
他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等这件事结束后,”艾瑞安注视着雄虫,眉眼带笑,弯弯似月,“我们的婚假就去那里度过如何?”
他顿了顿:“我记得您说过,您的家乡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郁昂僵在原地。那些遥远的记忆突然在脑海中苏醒:碧蓝的海面在阳光下闪烁,浪花拍打着沙滩,海鸥在云层中盘旋。那是他曾经以为永远无法再见的景色。
“你……”他的声音有些发涩,“你是什么时候……”
“那晚您标记我的时候,”军雌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您和我说了很多往事。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有一天,我能带您回去看看。”
他轻轻握住雄虫微凉的手指:“虽然不是同一片海,但也许是同一片星空。”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郁昂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见云层间透出一点微弱的星光。
那光芒是如此熟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时空照耀而来。
艾瑞安侧过身,将头轻轻靠在雄虫的肩上:“所以,您要答应我,好好的。”
他像讲述一个永不过期的约定:“我们一起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