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莲娇被关在精神病医院四年,连她自己都已经相信自己是个疯子,相信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臆想,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只是一场噩梦。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等她醒来。她试过洗冷水澡,试过扇自己巴掌,试过掰断手指,都没办法醒来。最后,她只能趁护士不注意,跑出病房,跑上马路,想找辆车撞上去,然后回家。
可她没想到的是,四年里第一次逃离那片白,却又闯进了更大更无边的白色空间。
没有人来,没有车往。
她等了好久,快要放弃的时候,看见了希望。一场蓄势待发的冲撞即将到来,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可为什么?
为什么睁开眼还是一片白?
为什么那辆车不见了?
她绝望了,刚才的一切又只是镜花水月,她会永远被困在这白色里面。
范莲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不停地用指甲划着地面,发出让人身体打战的声音,但她却没有半点反应。地上的空间很大,她却手脚紧贴着身体,保持被束缚带捆绑的姿势。
耳边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吓得撕心裂肺地喊叫,四肢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挣脱束缚带,她太害怕即将到来的电流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慢慢看清那个人的脸,很瘦很白很冷漠,不像医院里那些挂着丑陋微笑骗她说“马上就会好”的油光满面的医生。范莲娇渐渐冷静下来,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见到除了医生以外的健康人,就算是梦里她也想让对方带她走。
于是她开始大喊大叫,开始威胁他们。
可那个人就像没看见一样,背着身上人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走过了她。
不好奇,不担心,不过问。
这是四年来她第一次没受到别人打量的眼光,这份漠视反而让她更加清醒,也生出了一丝想要追上去的胆量。
她想要爬过去,想要抓住那个人的腿。那个人的目光扫了过来,非常冷漠,还夹杂着厌恶。范莲娇吓得一哆嗦,下身竟又漏了尿。范莲娇不敢再上前。
可接下来那个人说的话,让她真正地从梦中醒来。
“她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
“是吗?”
“是吗?”范莲娇重复着这句话:“是吗?”
“她已经失心疯了。”
“是吗?”
“她就是个疯子。”
“是吗?”
“……”
是吗?
冰冷的声音,变成了寒冷冬日的一把柴火,万丈雪白中一束红光。
范莲娇躺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反问。
是啊,她没疯。
这个噩梦就是她活着的世界。
她的孩子死了,被她深爱的丈夫杀死了。
她还没有报仇,怎么能疯呢?
她还没有送那个十恶不赦的伪君子下地狱呢!
于是,她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进京都城。
她从电视上看见过背上那个的脸,走到了京都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她跪在马路边乞讨,饿了就用讨来的钱买点吃的,渴了就吃点雪,晚上就脱去棉衣,穿着病号服在医院大厅坐着。她所在的精神病医院隶属第一医院,相同的病号服帮她躲过了寒冷的夜晚。她以为这样的夜晚还会有许多,幸运的是今天晚上她就在大厅里等到了。
***
“你想让我代理四年前被法院宣判无罪的案件?”
常铭听完眼前这个女人逻辑混乱的倾诉后,提取出关键信息。尽管与社会脱节了四年,但四年前奔走各大律所,各级法院的经历,让她听懂了常铭的意思。饶是知道其中阻力有多大,她还是点了点头:“求求你!”
常铭念着刚才若没她帮忙拔针,自己就血液倒流而亡的恩情,耐心分析道:“如果没有有证据能力的新证据出现,或者新证据的证明力太低,都无法提请公安机关重新立案调查。”
“我明白,可是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范莲娇的脸上无声无息地爬满了泪水:“我的女儿婷婷,她那么努力,她没日没夜地学习,只想考个好大学来报答我对她的栽培。”
“我的儿子豆豆,他才十岁啊,他那么可爱,每天都会缠着我说不想上学,想在家陪妈妈。”
“他们那么爱我,我怎么能让他们不明不白地冻死在山上?”范莲娇的脸重新爬满怨恨:“都怪那个恶魔,都怪他!”
“就是他杀死了我的婷婷和豆豆,就是他!”范莲娇握住常铭的手,苦苦哀求道:“求求你,帮帮我,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
常铭看着女人满是冻疮的手,到底没忍心甩开:“你说的这个人是谁?你又凭什么认定是这个人害死了你的儿女?”
“哼,不是他还能是谁?”范莲娇冷笑一声,她松开常铭的手,开始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谁会在零下十七度的冬天带我的孩子爬山?谁会把我的儿女丢在山上自己一个下山逃命?谁又会过了整整一夜才想起我的一双儿女还在山上等着他找救援?”
范莲娇看向常铭:“除了杀人犯,谁会这样?”
常铭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你的儿女为什么会跟着这个人上山?”
常铭问完,女人不答反而大笑起来,神态癫狂。
但说是笑,又不像笑。因为她没有出声,看上去像一个龇牙咧嘴的默剧演员。
常铭等那个女人“笑”够了,才将心中猜测说出:“这个人,是你的丈夫?”
女人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竟是一片茫然,她嘴唇微动,重复着这两个音节。
如此反应,常铭拿不准,于是换了一种说法:“这个人,是孩子们的父亲?”
“父亲”这两个字犯了她的忌讳,女人压着声音,疯狂否定道:“不是!他不是!他怎么配当我孩子的父亲,他是个杀人犯!他是个恶魔!”
见她这般反应,常铭心中有了答案。
虎毒不食子,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所以公安机关敷衍调查,所以检察院立场摇摆,所以法院情理判决。
仇恨让范莲娇再次冷静下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诉说四年前的细节:“他说婷婷高三太辛苦,豆豆一个男孩子每天待在家缺少阳刚之气,想带姐弟俩爬山呼吸新鲜空气。”
“他说他很着急也很担心,但考虑到天已经黑了,晚上警察上山太危险,所以第二天才报警。”
范莲娇冷笑一声:“可你知道吗?有人说看见他下山后,还在医院门口吃了碗炸酱面。”
“他算好了时间,找足了借口,压根没想过把孩子带下来!”
范莲娇又开始在病房里来回踱步,每一句质问都掷地有声。
“这种是人都干不出来的事,说不出来的借口,公安检察官法官他们都瞎了吗?”
“难道‘父亲’这两个字,就可以排除他所有的嫌疑,开脱他杀人的罪名吗?”
“我当初为什么要给一个杀人犯当‘父亲’的机会?我为什么要生下他们?”
常铭从最后一问听出一丝对死者的怨恨,抬头看了她一眼,范莲娇吓得当即噤了声。常铭没多说,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摆在门口置物台上:“你明天到这家律所找我。”
范莲娇知道常铭这是在赶人,默默取走名片又往洗手间走去。常铭皱眉,范莲娇连忙解释道:“你门外有人守着,我现在不敢出去。”
常铭愣了一下,拉开门中间的小帘子,在地上看见了两个影子。
施宇不但给他请了一个护工,还留了俩保镖?他打个点滴何至于此。
常铭以为施宇是怕舒莉或金银银再来扇他巴掌,没把外面的保镖当回事,转头道:“没事,他们会放你出去的。”
“不,不用了。”
在范莲娇观念里,被看守的一定是敌对关系。尽管她知道外面的人是常铭背着的那个人安排的,可人性难以捉摸,昨天是朋友也许今天就你死我活,她现在和常铭是一伙的,就不愿意暴露在敌人面前。
范莲娇坚信自己的判断,并向常铭表忠心道:“你放心,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趁他们上厕所的时候溜进来的,明天我也能趁他们上厕所的时候带你逃出去。”
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让常铭有些动容,遂道:“你不用躲在洗手间。”
“没关系没关系。”范莲娇不停摆手,又用手捂着嘴,凑到常铭身旁指着洗手间小声道:“这里安全。”
常铭没有勉强她,独自坐回床边,打开了点滴。药水重新输入身体,但房里多了一个人,常铭再也没了困意。脑子里回想着范莲娇刚才说的一切,混乱中一时理不出思绪,反倒是不相干的一点跳了出来。常铭看向房门,若有所思。
当晚,常铭一直醒着,因为是滞留针,药水打完后他自己就拔掉了。而范莲娇一直躲在洗手间里,没有出来。令人尴尬的是,打完点滴的常铭想上洗手间,他只能去外头的公共卫生间,推开门黑西装就躲了起来。
“出来吧,我要去趟洗漱间。”
没有反应,常铭接着道:“如果我在洗漱间有个好歹你们更交不了差。”
磨磨蹭蹭出来了一个黑西装,看样子还打算保一个。出来这个刚好常铭认识,经常出现在施宇身边。
常铭没为难他们,礼貌道:“请问您的姓名是?”
“张大智。”张大智说完,伸出手准备扶他,常铭拒绝了。
去洗漱间的路上,常铭难得和他闲聊起来。
“你们施总去哪儿了?”
“不好意思,我不能说。”
“他为什么派你守在我病房外面?”
“不好意思,我不能说。”
“他最近遇见什么麻烦了?”
“不好意思,我不能说。”
“……”
张大智俨然变成一个复读机,他越是这样常铭越明白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他换了个角度:“沣京小区那些反对派后来怎么样了?”
张大智刚要重复,常铭打断道:“你把他们的现状告诉我,我才能提前做好防备。”
张大智一想是这么个道理,开口道:“他们只是些老百姓,不足为惧。而且当他施总就让人把他们送派出所了,领头那几个现在正关着呢!”
“那就好。”常铭接着问道:“沣京小区的项目审批该结束了吧?你们施总计划什么时候动工?”
这是张大智有听李卫东向施宇汇报过,他也记得常铭的律所是五院的法律顾问,遂答道:“上个星期就完成了,这周一施工队已经动工。”
常铭话头一转:“你在医院守几天了?”
张大智没反应过来就回答了:“两天。”
说完立即闭了嘴,而常铭也沉默了下来。
星期一动工,星期二就有了跟踪者,很难不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常铭目光凛凛地看向他:“荣华地产的人最近有没有谁找过施宇?”
张大智有种施总在和他说话的错觉,如实答道:“他们的总经理杨聪慧上周在一次竞标活动现场,因为北郊一块地皮被施总投走,言语上挑衅了施总。”
常铭追问道:“他说什么?”
张大智说到这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继续道:“他说他手里有王牌,让施总别太狂妄,小心变成一条丧家犬。”
常铭握紧了手:“行为呢?”
张大智道:“都是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所以施总没当回事。”
“但是你们这次蹲守了两天还没有抓住对方。”常铭责备明显。
张大智垂下头,常铭又问道:“你们施总的行程有谁知道?”
张大智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头认错:“我的失职。”
常铭没再说什么,独自进了洗漱间。
天快亮的时候,常铭准备提前走,不然一会儿医生查房人多了范莲娇暴露的风险也就高了。谁料他刚准备行动,施宇就像一尊大佛从天而降,镇住了他的蠢蠢欲动。
“要回律所?”
施宇虽是猜测但心如明镜,常铭含糊道:“想睡觉。”
“这里不能睡?”
“这里睡不着。”
“这个借口不太适合你。”施宇直言道。
常铭睁两大眼无声地看着他。常铭平时眼帘总是垂着,即便与人对视也耷拉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