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让尘说:“不要在赵琳面前这么讲。”
音调很冷,是警告的口气。
季让澜拖长声音,没什么不满的神色,乖乖道:“我知道了。”
兄弟俩像是在遵循什么默认规则一样,季让澜看起来早已习惯了。
郁似微无声地叹一口气,视线投向车窗外。
无论是怎样的家事,他都不应该、也不会掺和进去。
将车停在车库后,三人踏入了季家的客厅。
穿过走廊时,郁似微说:“我一个外人,还要上桌吃饭吗?不然我……”
季让尘看一眼很乖地趴在他怀里的季让澜,冷冷道:“你想丢下他一个人?”
郁似微哑然,心说你不是也在饭桌上吗,不过转念又想,季让尘到时候估计也没法顾及季让澜,便认栽地点了点头。
最先迎上来的是管家王姨,看到郁似微和他怀里的季让澜时,她愣了一下,很识趣的没多嘴,转向季让尘:“少爷来了?”
季让尘颔首:“人都来齐了?”
王姨降低音量:“都到了,太太正等着你呢。”
听起来人挺多的样子,郁似微不禁开始后悔,也许今天不应该跟过来的。
说白了,除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他根本不想再卷进任何多余的事件中去。
然而怀里季让澜沉甸甸的重量又在提醒着他,这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
“走了,”季让尘睨向郁似微,“想什么呢?”
郁似微眼睫一颤:“我在想,小澜是不是该自己走进去?”
毕竟让他抱着季让澜,出现在季家人面前,怎么想都感觉怪怪的。
季让澜拽住了郁似微的衣领:“我不——”
一旦熟起来,他就是个非常善于撒娇、痴缠和粘人的小孩。
而且现在还处在讨厌的环境中,就更加想要贴紧亲近的人,来获取一些安全感。
郁似微为难地望向季让尘,谁料季让尘却道:”那就抱着吧。“
走进客厅,来到餐厅,出乎郁似微意料,餐桌上只有两个人。
根据从系统中得知的信息,他知道,这两人分别是赵琳和赵姝。
“让尘,你怎么才过来?”
赵琳嗔怪道,敏锐的人能听出来,她语气有种浮于表面的亲昵,和隐在深处的冷淡疏离。
她瞧着约莫四十左右,即便在家里吃晚饭也画着全妆,身着纯黑真丝连衣裙,耳朵上的钻石耳坠摇曳生辉。
这时,她细致勾勒的眉毛微挑,看着季让尘的眼神隐带严厉之色。
季让尘走过去落座在她右手边的位置上,淡淡道:“堵车。”
他这谎简直敷衍的不能再敷衍,只不过郁似微和季让澜谁也不会拆这个台。
也不知道赵琳信还是没信,她眼神一动,落在郁似微身上:“这位是?让尘你不介绍一下?”
季让尘往椅背上一靠:“郁似微,季让澜的保姆。”
听起来是个非常安全的身份,郁似微淡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是。
“保姆?”赵琳显然对这个称呼接受无能,狐疑地问季让澜,“小澜,是吗?”
季让澜直觉并不是季让尘说的这样——郁似微是他的保姆,可又想不出来更确切的说法,便咬文嚼字道:“小郁哥哥是……来陪我的,在晚上。”
那也就相当于保姆了,赵琳稍稍放下了心,朝郁似微露出客套的笑容。
郁似微回之以同样客套的笑,用眼神对着季让尘发出无声询问:我坐哪?
季让尘微微一抬下巴,示意他坐自己身旁。
这样行吗?
那你站着。
两人一来一回地眉来眼去之际,赵姝却笑出了声:“让尘,你真有意思,请保姆请个男人来。”
她年龄比赵琳小几岁,穿着酒红色吊带裙,一颦一笑颇具风情,看着就是个爱玩爱笑的人。
“不过,小郁是吧,”赵姝冲郁似微眨眨眼,轻佻道,”你还挺帅的。”
郁似微:”……“
她知道他是谁吗?
不过就算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特殊想法。
“行了,”赵琳眉头一皱,呵斥赵姝,“能不能有个正经样子!”
她这个妹妹,也太爱玩、太能闹了!
“姐,你真没意思,”赵姝玩弄着自己的头发,抱怨道,“刚离了婚本来就很难过,随口说一句嘛,你怎么上纲上线的。”
赵琳轻斥道:“有人逼你离婚?”
“那个姓李的,早就烦透了他,离了正好,”赵姝咧着嘴笑,“哪有年轻弟弟有意思?”
她对着刚被晾在一旁的郁似微抛了个媚眼:“弟弟,你说是吧?”
郁似微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赵琳却忍无可忍了,低喝道:“赵姝!”
赵姝连忙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好饿啊,扬恬怎么还没来?”
赵琳鼻唇两边的纹路加深:“现在的孩子,一点守时观念都没有,真是难当大任。”
明面上说的是李扬恬,可分明是在指桑骂槐——此刻正坐在她右手旁的季让尘,刚才也来迟了。
季让尘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姿态放松地坐在椅子里,笑道:“阿姨觉得谁堪当大任?”
听起来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但没有人会忽略话中毫不掩饰的尖锐的刺。
赵琳偏头盯着季让尘,在灯光下,双耳上的钻石折射出锋利而刺眼的光芒。
季让尘挑起眉角,与她视线相撞,没有退让分毫,一副不得到答案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似乎感知到了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季让澜贴在郁似微怀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他紧张地看着季让尘,捏着郁似微衣服的手力度加大,T恤被他扯得变形。
郁似微幅度极轻地摇了摇手臂,季让澜被他颠动了一下,回过神来。
郁似微的眼睛沉默又平静,仿佛无论是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惊慌、失措和恐惧。
季让澜从中汲取到了安慰,渐渐放松下来,他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扭头叫赵琳:“奶奶……”
声音不大,赵琳似乎没有听见,她依然在和季让尘对峙,额角淡青色的血管格外明显,似乎是在强自忍耐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季让澜抿了抿唇,没有放弃,这回声音加大了些:“奶奶!”
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出来,他尾音带着极为压抑的颤抖。
季让尘一顿,转开了和赵琳对视的眼睛。
他既然先退一步,转瞬间赵琳神色也恢复成带笑的模样:“来,小澜,奶奶抱。”
季让澜身子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双臂却做出张开的姿态,身体前倾。
赵琳在往这边看来,暂时想不到什么解决办法,郁似微只能走过去,把季让澜递给赵琳。
那一瞬间郁似微竟然有一种丢弃小孩的负罪感,他没敢看季让澜的眼睛。
与此同时,赵琳也在审视着郁似微。
这个年轻人是很俊秀,眼角眉梢都带着说不出的柔和韵味,可他的气质却清爽简洁,二者一经对冲,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说不出的引人注目。
刚才勉强消下去的狐疑又冒出了头,这真的是季让尘请来的保姆?
赵琳眸光一转,沉声道:“先吃饭吧。”
赵姝笑道:“杨恬孩子也真是的,我发个消息催一催。”
赵琳用涂了精致丹蔻的手轻轻拍着季让澜,后者拘谨地坐在她怀里,就差缩成一小团了。
赵琳表情淡淡的,视线浮在餐桌之上,没有再看季让尘,也没有请郁似微落座的意思。
季让尘这时开口了:“坐啊,傻站着干什么?”
赵琳却道:“下去吧。”
这两句对着同一个人说的话,在同一时刻响彻在空气中,赵琳、赵姝和季让尘的视线都汇聚在郁似微身上。
突然成了众矢之的,郁似微实在没有掺和这趟浑水的心思,礼貌地微笑一下,对季让尘说:“突然想起来,一会我还有点事,不多打扰了。”
赵琳嘴角便勾了抹满意的笑,低下头去看怀中的季让澜。
她将眸中嫌恶隐匿得极好,从郁似微这个角度望去,只是一个长辈在垂眼看向年幼的孩子,很寻常的画面。
丝毫没料到郁似微的拒绝,季让尘脸色森寒,如同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坚冰。
他短暂地瞥郁似微一眼,侧过头不再说话。
终于不用呆在这了,按理说郁似微应该感到轻松,可心头仿佛还压着一块大石,堵得他喘不上来气。
在季让澜不知所措的目光中,郁似微抬脚缓缓往门外走去。
他能听到赵琳低声在和季让尘讲话,语气是高傲的、奚落的、不屑的:“让尘,你糊涂了?我跟你说过,跟下人不要走那么近,还跟小澜那么亲……“
季让尘回答了什么,听不清了,也许他根本没有说话。
不过,不知为何,季让澜突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听着就很委屈。
哭声中,赵琳的声音波澜不惊:“这孩子,这么爱哭,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成器,让尘,你要好好教教他……”
季让澜只是粘人,并不是个爱哭的小孩,郁似微心想。
相反,他因为严重缺乏安全感,反而会时刻注意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生怕被大人嫌弃。
赵琳到底在做什么,才能惹得季让澜哭成这样?
她又掐他了吗?
季让尘怎么不拦一下?
离门口还有几步路的距离,郁似微听到季让尘无谓的声音:“怎么教,没爹没妈的孩子,谁都不要他,我还能怎么教?”
声调抬得比平常要高,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郁似微停住步子,看着门外的天空,正值黄昏即将傍晚,整片天空都泛着一种奇异的粉蓝相交的暗色。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季让尘自己也没爹没妈,不过可能他已经习惯了,所以才能这么满不在乎地说出口。
也许是被那句“谁都不要他”刺痛了,季让澜的哭声调子转了个弯,听起来更凄凉了。
郁似微站在那,远眺着天际余晖,沉而又沉地叹出一口气。
他怎么也迈不出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