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雍庆十年,京都。
深夜,无尽的夜色里,金灵河畔的金坊大街上,酒楼花坊林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真是好不热闹。
凤台楼三楼的雅间里,几个年轻的公子哥儿谈笑风生;
有些人正附庸风雅地作着酸诗,还有人时不时与身旁的花坊女子调笑几声。
虽比不上酒池肉林,也称得上是纵情声色,纸醉金迷。
只有一人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沈淮安身旁既没有陪酒的花坊女子,也不同他们一起谈笑。
只没骨头似的斜倚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金灵河夜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酒。
金灵河上朦胧的月光照进来,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照得他身上仿佛笼着一层白光,越发显得此人朦胧神秘。
“诶,你们听说没?那许太尉家的小公子双榜状元许衍之要回来了!”
坐在沈淮安对面的那人倏而开口,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沈淮安抬眼瞧过去,是户部尚书宋广白宋大人家的小公子宋青泽。
“素闻许衍之‘妙有容姿,见之忘俗’,又是文武双全,真乃大乾第一人也。不才真是迫不及待想见上他一见。”
宋青泽是上个月才跟着父亲迁来京都的。
彼时,许衍之早已离开京都,被皇帝派去江南道查案了。
是以他无缘一见。
“呵……许衍之……许月白……”
沈淮安摩挲着手中的酒杯,默念了一遍这个熟悉名字。
他斜倚在窗边,半边俊脸隐藏在月色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诶!现在不能叫许小公子了,人家现在是乌衣卫统领,得叫许统领”
“不过说到这许统领,咱们这位丰神俊逸的平西王世子可是最熟悉不过了。”
坐于首位的燕王赵翕抬手点了下沈淮安的方向,问他:
“承澜,你和那许小公子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吧?”
“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都以一副戏谑的表情看向沈淮安。
京都人人都知道,平西王沈丞乃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年轻时帮助皇帝登基后,请旨改随母姓沈,后被封为藩王,驻守一方。
平西王手握十六万兵权,位高权重,屡立战功,有功高盖主之嫌。
是以,沈淮安名为在京都养病,实则是皇帝挟制平西王的质子。
而许衍之,乃太尉许铓的幺子,是许铓酒后与洗脚婢女生下的孩子,身份下贱,在太尉府很是不受重视。
但他及冠那年,却在科考中拔得头筹,一举夺魁,成为了大乾最年轻的文状元;更是在之后的武举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成为了大乾开国以来,第一个文武状元。
许衍之一举震惊朝堂,得皇帝重用,只一年时间,就被皇帝提拔为乌衣卫指挥使,直接向皇帝复命。
许太尉才后知后觉,自己这幺子再也不受自己掌控了。
这京中谁人不知,沈淮安与许衍之称兄道弟,有段时间还曾形影不离。
两人亲密的关系不可谓不微妙。
只是亲密到什么程度,那就不可说了。
一度成为京中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淮安一口饮尽了杯中酒,转头环视一圈。
屋内的烛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上,显得过分的苍白,病态尽显。
沈淮安倏然一笑,唇角勾起的好看的弧度却不曾到达眼底,低沉的嗓音略有些沙哑:
“燕王殿下自信点,把‘就差’俩字儿去掉。我与月白岂止是‘就差穿一条裤子’,我们早就是不穿裤子的关系了。”
言语间尽是戏谑,好似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哈哈哈哈哈……”
这番话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唉!”开启话题的宋青泽震惊不已,眨着不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隐藏在灯影里的沈淮安。
“你……你们……”
宋清泽说话都有些结巴,这些公子哥儿们偶尔也找个小倌儿来玩玩儿,但皇帝厌恶断袖之风颇胜,从来没有人敢把这些不入流的心思摆到明面儿上来,他没想到沈淮安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你就不怕……”
“怕?”
沈淮安偏过头来看他,笑得邪佞:“怎么,宋兄就没有好到不穿裤子的兄弟?”
说罢不等宋清泽回到,便又加了一句:“那你的童年还真是无趣呢。”
“我不是……”
宋清泽刚要回答,就听“咚”的一声,沈淮安不轻不重的放下酒杯,不再看他。
到嘴边的话被迫咽了回去,宋清泽求救的看向首座的燕王。
燕王赵翕也适时出来解围:“管住你们自己的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要本王提醒你们吗?”
刚才还看好戏的几人,瞬时出了一身冷汗,强颜欢笑道:“对对对,王爷教训的是。来喝酒,敬王爷!”
众人纷纷附和,这个话题就算揭过去了。
沈淮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酒杯,看着杯中的粼粼水波,心里想的却是那人耳边的一点嫣红,不自觉默默念着那人的名字:
“许衍之……许月白……”
*
京城郊外的大路上,一队人马穿梭其中。
为首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而秋风吹起了斗笠上薄纱的一角,正好看见那人耳边的一抹红痣。
只见他正骑在一匹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上,悠哉悠哉信步闲逛着。
这马正是踏雪,而马上那戴斗笠之人,正是传说中“妙有姿容,见之忘俗”的双榜状元、太尉许铓的幺子许衍之。
“阿嚏!”许衍之打了今天第十八个喷嚏。
他抬手拂了下挺翘的鼻梁,总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许衍之望向京都的方向,有些闷闷地道:“京都是不是有人在骂我?要不咱们拐个弯儿,先去桑城看一看?”
侍卫韩方大笑一声,调侃道:“公子才貌双全,京都的姑娘小姐们想您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骂您的?公子您……是不是害怕回京都?”
许衍之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了韩方兄妹,救了两兄妹一命,从此兄妹俩就死心塌地地效忠许衍之。
韩方就像大哥一样,对许衍之的事情事无巨细,两人之间已经超越主仆之情,更像兄弟。
是以,许衍之有什么心事,韩方都了解个七八分。
他也知道怎么样是对许衍之好,但都是以许衍之命是从。
旁边的侍卫家丁们,听见自己老大这么调侃主子,都偷偷笑出了声。
后边马车里,一个神采奕奕的山羊胡子老头儿探出头,笑着开口道:“我看啊,小公子就是穿得太少了。这入了秋,天气说凉就凉,小公子还穿那么单薄,恐怕是要生病的。小公子不若就弃了马,与老夫同乘一车,如何?”
“不必了,先生不必担心,”许衍之连忙摆手,“我多穿件衣服就是了。”
他迅速接过韩方递过来的大氅披在身上,不给人再开口的机会。
他真是怕了那老先生了,一路上没完没了的“念经”,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还是骑马清净。
韩方对身边骑马的下属小声念叨:“瞧清风先生把我们公子吓得……啧啧……”
又是引来一阵哄笑。
韩方这声音小得恰好许衍之能听见,他只能故意装作若无其事,一脸云淡风轻地向京都方向走去,思绪却飘远了。
那人现下还在京都,走了这几个月,说不想他是骗人的,可也怕见他。
他自己怀了那样的心思,而男人又十分厌恶断袖……
“唉……”
许衍之重重叹了口气。
深夜,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一名戴斗笠的青年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踏风而来。
却在京都城门口,被守城的禁卫军官兵拦下:“来者何人?请下马。”
不怪守城官兵要拦下他,这月黑风高的,来人还戴个斗笠,说不定是哪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呢!
白日,许衍之已让韩方护送者清风先生先一步回到京都北镇抚司,他特地等这个月黑风高人烟稀少的时候才回来,为的就是避免遇到那人。
虽说不可能那么巧,可万一呢……
许衍之坐在马背上,正要递上自己的腰牌,就听旁边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瞎了你的狗眼,连乌衣卫许指挥使都认不出来?”
随着话音刚落,一个身形高大面目俊朗,脸色有些惨白的男人,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正是沈淮安。
守兵看到沈淮安,连忙行礼:“参见左督大人。”
而沈淮安的眼神一直盯在马背上那戴着斗笠的人身上,他随手一挥:“没你们什么事儿了,守着去吧。”
许衍之自听到沈淮安的声音时,就被钉在原地,连递出腰牌的手都忘了收回。
沈淮安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腰牌,指尖不经意间碰触到他捏着腰牌的手指,烫得那人瞬间收回了手。
沈淮安一手把玩着定乌衣卫的腰牌,一手牵起踏雪,二人一马,缓缓向城内行去。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马背上的许衍之,盯着帮自己牵马的高大背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吓坏他似的,可攥着缰绳的手指早已被勒得发白。
沈淮安一路牵着踏雪,走到金灵河畔,越过金灵桥,一路向着城内行去,眼看就要到北镇抚司了,马上那人还是一句话不说。
他认输似的轻叹口气,转过身,似笑非笑看着马上那人,“啧!我说许公子,许指挥使!几月不见,回来一句话不说,光盯着就能把人后脑勺盯出一朵花儿来还是怎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