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菲特银行巴黎总部,这一幢外墙装饰罗马柱的白色大理石三层大楼坐落在埃罗尔德街和胜利广场大道的交汇处,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
这几条街是法国的金融中心,出入这片区域的基本都是衣着体面的男人。在来往的一片圆顶礼帽里,冉阿让头戴便帽身穿工人装的形象倒是跟街角窝着的叫花子更接近。
巴黎最不缺乞丐,有多少流连在花花世界的公子王孙,就有多少在污泥里摸爬滚打的贫苦刁民。但这些能窝在中心城区的乞儿要么是警察赶也赶不走的赖皮硬骨头,要么是跟警察多少有千丝万缕的合作关系,比如为警方收集信息的密探。
冉阿让见到一个裤子都磨出洞露出膝盖的汉子坐在墙角。这个乞丐头上披着破烂的灰色粗布,他的脸和身体一样埋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身前摆了个破陶碗,里面摆着几枚硬币。
这已经是在银行的墙根下了,这个乞儿安静地没有向行人讨要,自然没有人停留投币。冉阿让摸摸口袋,拿出10个苏走到那汉子跟前放进了碗里。
菲利普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他从来不会主动给乞丐或流浪汉钱,这些人有手有脚的,干嘛不自己挣去呢?何必躺在街上卖惨等其他人的施舍,难道别人的钱也是大风刮来的么?
“谢谢您,先生。”
钱落在碗里的声音终于让那汉子动了,他抬起脸看冉阿让。冉阿让看到一条长刀疤斜贯他的脸,从右额角直到左颊,鼻梁缺下去一小块,确实有点骇人,无怪乎这个人一直垂着头用布遮着脸。
冉阿让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马德兰先生,您真好心。”
菲利普见冉阿让走回来便如实说。他更觉得这个男人神秘非凡了。手拿巨款不愿给自己花,却见到乞儿就散钱。虽然那些钱在菲利普眼里就是毛毛雨,但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策林根先生,这是钱的最好归处。”
他们一起走上银行门前的台阶,有保安胳膊下夹着短棍站在银行门口。保安见一个男工人来,稍感诧异,但没有阻拦。
银行里的人不少,但不嘈杂。进门就看见一个木质大柜台正对大门,两侧大理石楼梯合抱着它,柜台头顶是一个二楼小平台,很显然上面还有空间。
菲利普轻车熟路地走到前台,还没等柜台后的接待员开口就清清嗓子问:“请问夏尔·杜丹先生在么?说是菲利普·策林根有找,谢谢。”
一名接待员看眼前,听到他报出经理名字就跟身边的同事耳语几句,然后出了柜台去长厅那边找人了。
冉阿让跟着菲利普默不作声。这是冉阿让第一次进银行。他当然知道银行,因为法夫罗勒也有银行,但这个东西始终离他的生活太远了。在家乡,只有镇里的有钱人才出入银行。
他现在也是“有钱人”了,他摸摸胸口的巨款,心想原来银行里面就是这样的么?这个门厅的穹顶很高,内部空间远比外面觉着大。拱形的天花板上绘了一些油彩,中间垂着铁枝吊灯,门厅地面都是用米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几何形图案。
冉阿让向两边看去,左右分别是一条长厅,大多数人进了门后都挤在那儿。长厅里安置了长条的柚木柜台,柜台上竖着细密的木头栏杆将内外隔开,栏杆上每隔一段都标了数字,那些银行柜员就坐在柜台里面接待外面站着的客人。
这种柜台让冉阿让看了有些不舒服,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营业厅很宽敞,柜台对墙的窗台下设置了长条椅,不少人选择坐着等候。而长厅中间安放了几张六角形的大写字台,人们可以拿桌上的公共文具填写文件。
“马德兰先生,您打算开户么?”
冉阿让回过头。
“嗯……我想,是的。”
他在来的路上想了,觉得那个同龄的有钱男人言之有理,把钱存进银行里确实比随身携带要安全。不过他之前只打算换钱,所以只拆了一张钞票出来,其余六张还在衣服夹层各处……
其实开户这种事在柜台办就行了,但菲利普想节约时间,再者他也从没去柜台那里排过队。
“我之前听您的话,您似乎对这笔钱另有安排?只是打算存起来么?我顺嘴一问,您不想说也可以。”
“……”
冉阿让面对这个问题有些纠结。他在里昂时只想自己不能行微不足道的善,但现在都到了巴黎还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也许只有到达加莱,因地制宜才能找到创业方向。
正当菲利普以为冉阿让不会开口时,“我不会只存着它们然后心安理得地挥霍。”冉阿让只能这样说。
“您计划投资?”
冉阿让迟疑地点点头。他其实对金钱游戏一无所知,他还在想自己在监狱里学了些手艺,看来办实业是可行的出路。加莱在海边,也许自己可以开个造船厂。
那边银行经理跟着柜员走来,他见到菲利普就热情地迎上来:“小策林根先生,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么?”
“今天不是我来办事,是这位约翰·马德兰先生,他来开户。”菲利普侧了侧身,“我只是陪同的。”
“哦哦,您好,马德兰先生,我是夏尔·杜丹。”经理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的冉阿让。这样的男人让小策林根陪同?旁人绝对想不到这两个迥异的男人并肩行到此处。
“您好,杜丹先生。”冉阿让点头。
“咱们上楼说话吧。”经理带路,他们从那大理石楼梯拾级而上。
二楼的公共空间相比大堂小了许多,但一看此处的功能就是不一样的。这里设置了四列两排整齐的单套桌椅,现在有业务员和客人坐在那儿对着文件谈话,所剩的空位置不多。
“您走这边。”经理没有挑其中一个位置,而是将他们带到旁边小房间。
“马德兰先生,您要开户的话,请问您带身份证件了么?护照或者旅行证件?”
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经理从房间靠墙的壁柜抽屉里拿出空白文件和文具。
“我没有这些东西。”冉阿让仅有的身份证明——那张黄色假释单早撕了,而他在做贫民的自由时间也从未离开过法夫罗勒,自然没有什么旅行证件。
“好吧,那么您提供住址就行。”经理理解,即便督政府要求所有在国内旅行的人员必须持有护照,但这么些年下来,有谁遵守执行过?颁布法令的政府都换了三轮了。
“……我还没有住址。”
“住址不在巴黎也行。”经理听出他的口音,不是巴黎人。
“……我在外省也没有。”
空气一下子沉默。
冉阿让不知道开户还需要这些,而菲利普和银行经理都没想到这是个居无定所之人。
“很遗憾,马德兰先生,您现在开不了户。我建议您找到住所后再来办理,最好您能拿身份证明来,那样更方便些。”经理看了看菲利普想,即便是小策林根带来的人,他还是得按规矩办事。
“那我换散钱可以么?换钱需要账户么?”冉阿让拿出一千法郎。
“自然是可以的。”见到一张价值不小的钞票,经理拿起它对光验了验,“请问您要换成多少面额的散钱?”
“请换成6张100法郎,其余的尽量换成各类硬币,谢谢。”
“您稍等。”经理拿着钞票出去了。
“很抱歉,策林根先生。我耽搁您时间了。”
冉阿让非常不好意思,他低下头。他明白这些人对他有礼都是看在旁边公子的面上,自己这是沾光了。
“没关系。”菲利普摆摆手,“您怎么会没有住所?您不住在巴黎?”
“不,我是外省人,路过巴黎。”
菲利普再次打量他,一个身负古董银器却居无定所之人,真的很难不让人起疑心。但是盗贼也不会选择高档铺子销赃,更不会来找银行。“所以您专门来巴黎来当银器的?”
“是的,我想巴黎总归有钱人多,愿意买它们……”冉阿让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旁边的公子哥了,把他说得像冤大头似的,“对不起,我……”
“没关系,您说了实话,您不就遇上我了么。”菲利普笑了,他顿了顿,“您是旅居客吗?”
“不……”冉阿让还不想向只有两面之缘的人透露那么多,他时刻记得自己逃犯的身份,是时候离开巴黎了。“我只是在找落脚点。”
“巴黎不好么?”在菲利普看来,法国只分两个地方,巴黎和其他。里昂还算不错,但法国任何城市跟巴黎相比都相形见绌。
“……它不适合我。”冉阿让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样的大城市,“这里人太多了。”
“但是只有这样的城市才有无限多的机会。您后面打算去哪个城市?”
“……我不确定,大概是海边,有港口的地方。”冉阿让没有说确切的城市,即便他已经确定去加莱。
“嗯?为什么?”菲利普来精神了,难道这个男人要在海滨城市搞海贸吗?
“因为……”因为她说她会去英国。“……我想离英国近些。”
果然……菲利普想,这个男人说不定是未来同行。
“先生您久等,请您清点一下这些钱。”经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员工。员工拿着托盘摆在桌面上。
冉阿让点了一下,除了纸钞,还有15个拿破仑金币和20个5法郎银币。
“没有错误,谢谢您。”他拿出自己内侧衣袋里的钱包,将钞票和金币银币都放了进去。幸而他的钱包够大能装下这么多钱。
冉阿让掂了掂鼓鼓囊囊的钱包,心想还是太显眼了,确实应该把它们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您下次来办记得带上证件。您可以来找我。”经理抽出一张名片给冉阿让。虽然这个中年男人其貌不扬,还是个工人,但是小策林根带来的,多少他也不敢怠慢。
冉阿让已经换到了钱,他今天进城的任务完成了。
“我们就此别过?”
菲利普在银行门口整理了一下衣襟。
于是两人道别。
正当转身的时候,菲利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忍不住多说一句,“如果您还没有想好用那些钱干什么,不如跟我去了解一下贸易行情?”
他说完就自觉无语,自己是当老师上瘾了。说起来也奇怪,这个中年男人看年纪都是自己上辈人了,怎么什么事都懵懵懂懂的呢?菲利普在冉阿让身上感受到一种非常微妙和矛盾的天真,难道他没有步入过社会吗?自己24岁的阅历都比他强。
冉阿让回头看菲利普,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您要去哪?”
巴黎证券交易所离银行也不远,向西向北走两条街就到了。
这简直是一个广场。交易所外观设计得像罗马时代的建筑,巨型罗马柱子撑起平坦的房顶,“BOURSE”的金字镶在正中间,11扇玻璃门全部向外敞开。冉阿让和菲利普拾级而上。
交易所里股票交易和期货交易在同时进行,只是划了不同区域。交易所里非常嘈杂,几乎所有人都是喊着说话,墙上镶嵌着黑色的板岩,有交易员用白色的粉笔在上面涂抹写字,报价员在柜台后大声报着价,人们手里拿着股票挤在柜台前。只有一小片区域是稍显宁静的,那里设置了桌椅,供交易人签合同用。
冉阿让却看到有人坐在那儿掩面哭泣。
“交易有风险。”菲利普也看到了,但他只能这样说。
“马德兰先生,您可以去股票区看看,我要去期货那边。……算了,您跟着我也行。”
进了交易所,菲利普得忙自己的事。
“韦德里先生,您久等。”菲利普找到自己的经纪人,他之前打了招呼说会下午过来。
“小策林根先生您来了就好。”
经纪人随便寒暄了一下就进入正题。
“之前秋收时小麦价格跌了,许多人都在抛售。”经纪人翻了下手里的记录跟菲利普说,“我按您的要求收了不少,咱们现在还买吗?越买越亏啊。”
“不用管,继续收。”菲利普态度坚定。
“也不用收太紧,留点给别人。”菲利普想到中午跟拉菲特的谈话,很快法国政府会下场,自己接盘也是遵循家里意思,后面好卖人情。“你看着来吧,别接太多。小麦高于每公斤20苏就别收了,至于棉花和玉米……”
经纪人内心摇头,因为粮食价格暴跌没有多少人肯接,接了就是亏钱,菲利普已经追加了好几次保证金来平仓了,简直就是在救市……啊!难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