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让从巴黎北上,往法国的西北角去。他还是那身工人装扮,不过他换了一个更结实的牛皮背包来装那两根银烛台,这样别人仅看外观也猜不到包里装了什么。他预测行路艰难,又斫了根木头当做手杖。
巴黎到加莱的距离不短,而且往来的公共马车不多,他经过了一周的旅行才于12月的第一天见到英吉利海峡。
那车只从亚眠到阿布维尔,而阿布维尔居然没有公共马车去加莱,冉阿让只能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走。虽然牛皮靴子比原先的木鞋耐走不少,但人的脚力是有限的。当冉阿让在一天黄昏走到一个城镇时,他决定在这个城里住宿停留一晚。他实在有些疲乏了。
他买了一块面包,拿着地图靠着街角的墙边看边吃。嗯,这个城镇是海滨蒙特勒伊,离加莱不远了。他估摸着自己还要走一天左右。
“救命啊!着火了!——”
突然有人在大街上奔跑急呼,那人身上还带着烧焦的烟气。
“怎么了?哪里着火了?”“就在前面那条街!”“那是区公所哇!”“里面还有人!”“怎么没叫消防队?”“消防队到了,但是火太大了!整栋楼都烧起来了!”
人们听到声音纷纷从街边的咖啡馆、小餐馆、杂货铺里冒出来。
冉阿让听到那人说还有人困在火场里,他丢下啃了一半的面包,连地图都没收进包里就往街上跑去。
那火太大了,隔着一条街都能看到滚滚的黑色浓烟升到天上,根本不需要人指路。冉阿让拔腿就往着火地点而去,街上也有不少男人同他一样。
火场外面围了好几圈人,已经有消防队驾着马车到了,但是马车上的水根本不够,他们又去取水来尝试浇灭火,那接力式取来的桶装水根本扑不了火,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冉阿让还没有跑近就感觉热浪袭来。
那些有心来救火的男人见到火都烧出外墙了,有的顿时就变作围观群众,有的加入灭火队伍提着木桶去最近的水井里打水。
离火场最近的一个妇人扑在地上哀嚎不止:“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她头发散乱,脸和手都被烟熏黑了,裙子也又火燎的痕迹,即便如此,她跪着也要往楼里爬去。众人纷纷上前扯住她。
“火这么大,进去就是死啊!”
冉阿让凭借他的身板成功拨开人群,他直接走到那妇人面前蹲下,用一种镇静的语气问她:“您的孩子在几楼?”
那妇人听这样的语气,不自觉情绪稳定下来,“他们在二楼。”
他们?“有几个孩子?”冉阿让皱眉看了看烈火里的大楼。
“两个。”那妇人抓住了他的衣领如同抓住了希望,“您要救我的孩子吗?”
冉阿让没有回答。他把身上财物都塞进背包里,然后摘下了它。“请问您可以替我看管吗?”他把包递给妇人。
“请把这桶水给我,谢谢。”他拦住一个消防员,把木桶里的冷水浇在自己身上。
火烧断木材和石料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大楼的正门的木料烧焦断裂,砸在地上。人群一阵惊呼。
“这位先生!您要干什么?这楼里没有活人了!”有好心的群众不忍见他送死,出言阻拦。
“我的孩子还活着!我听到他们的声音!我感受到他们!”那母亲叫喊。
事实上孩子的哭喊声之前还很嘹亮,在场的人都听到火里传出来的“妈妈”,但是声音渐渐没了。
“我会把他们带出来的。”冉阿让又要了两桶水。
“给这位先生一张毯子!”在场的消防队员大喊。他们一开始也尝试过进楼救人,但是人没找到,火却大起来了。
马上人群里递出一张毡毯给冉阿让。他裹住毯子,在离火最近的地方,人们不停往他身上泼水,直到他全身湿透。
“真是个好心的汉子!为了别人不要自己的生命!”有人忍不住流泪。“天主保佑!”有人画十字祈祷。
“先生您等等!”正当冉阿让深呼吸准备冲进火场时,有人出言拦住了他,是附近的一个本堂神甫。
“您戴着这个,天主保佑您!”那黑袍神甫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念珠,挂在了冉阿让脖颈上,然后在冉阿让额头画了一个十字。
冉阿让接受了神甫的祝福,他摆出一个俯身的姿势,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瞬间的热浪盖过了他。
火场里的致命危险太多了,除了可以烧死人的火焰,可以砸死人的建筑材料,最要命的是可以呛死人的黑烟。
冉阿让刚冲进去,就被烟熏得眼眶发红,眼泪直流。他用湿毯子一角掩住口鼻,佝着腰使身体尽量贴着地面前进。
现在他全凭人想活命的自然本能行事,他的身体灵活,轻巧地从着火的柱子间穿行而过。一楼被烧得不成样子,明亮的火光让他的眼睛非常难受,但他依然找到了上二楼的楼梯。幸好,楼梯还没被烧断。
他刚踏上去楼梯就发出断裂的声音。冉阿让不得不挑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地方踩踏,两步变作一步快速上了楼。
场外有人记着时,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冉阿让已经进火场五分钟了。“那汉子肯定活不下来了……”有人如此断言,有人为那救火英雄默哀。
“看!他出来了!”时刻盯着火场的人惊呼。
那个先前跳进火里的强壮汉子,现在携带着一阵浓烟从火里冲出。人们见到他胳膊下夹着一个女孩。
冉阿让身上的毯子已经着火了,他一出火场就赶紧甩掉它。消防员赶紧上前扑打他身上的火苗。
“夫人,您的孩子。”他把昏迷的女孩递给那红着眼的妇人。
“可是还有一个!我的克莱尔还在里面!”妇人接过了女孩,又急道。
“他还活着,我马上就把他带出来。”冉阿让的脸已经被烟熏得全黑了,只剩两只眼和一口白牙在说话。
等他找到那俩小孩时,妹妹已经被烟熏到昏迷,哥哥还有意识。冉阿让本来想一次性带两个孩子一起走,但是楼梯承重不了。
“先生,您先带我妹妹走。我还能坚持。”男孩在楼梯边虚弱地喃喃。
冉阿让秉承着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如果全带可能三人都得葬身火海。
“我很快回来。”他把还有水汽的外套留给男孩,拿已经被热浪蒸到干燥的毯子裹着自己和女孩沿着原路冲了出去。
冉阿让一刻不停,又拿了张毯子浇了一身凉水冲回火场。火灾现场变化多端,不断落下的横梁天花板已经将原先的路堵死了。他不得不重新找路。
这一次更艰难,冉阿让自己也开始咳嗽。他再次找到楼梯,却发现楼梯已经烧断了,没有上去的可能。
他见男孩趴在二楼的楼梯口,“你跳下来!”冉阿让嗓子被烟熏哑了。
男孩一时有点胆怯,毕竟楼层有点高,从他的角度看去,一个男人站在火海之中,如果接不到自己,不是摔死就是烧死。
这跟跳火海没有区别。
“快下来!我会接住你!”这片天花板发出断裂的声音。
男孩闭了闭眼,狠心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的瞬间,身下的木板断裂。
冉阿让牢牢地接住了男孩,即便见到从天而降的火苗和木块都没有躲开。接到男孩的瞬间,他胳膊夹着男孩就往旁边弯腰一躲,那块天花板砸在了原先他站的地方。
冉阿让把毯子裹男孩身上,这时落下的着火的木料更多。求生本能逼着他一路狂奔,跳过火圈,拐过火柱。他身上没有什么水汽了,他觉得自己全身都着了火,里外都要熟透了。
“呜呼——”
他憋着气跑出去的。他刚呼吸到新鲜空气就听到人群热烈的口哨声和鼓掌声。
冉阿让脱力跪在地上,消防员赶忙架着冉阿让远离火场,有人接过了他怀里的小孩。
现场消防队请来的医生诊断完那两小孩没事后再来看冉阿让。
“您受伤了!”
肾上腺素消退,冉阿让这时才感到手臂剧痛。他低头一看,两边小臂都被烧伤了。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火燎着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裤子都被火燎得全是洞,露出的皮肤都被熏黑了。他摸摸脑袋,一头小卷发,才长出来的头发都被烫卷了。冉阿让倒是长舒一口气,自己没什么事,而且人救出来了。
现在他一阵后怕,但他不后悔。
医生用水冲洗他的两条胳膊,然后抹了些冰凉的药膏上去,再缠上纱布。
冉阿让注意到手臂上烧伤的位置正好掩盖了原本夹链的痕迹。
“您是救了我一家的恩人!”那妇人在把两个孩子送去医院前急忙向冉阿让道谢,她喜极而泣:“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请问您的名字?”
她将保管得好好的背包递回给恩人。
冉阿让本来想说,举手之劳,不必问姓名。但人群热热闹闹地围过来,“好心的汉子!好心的英雄!我们得知道您的名字!”
“我是约翰·马德兰。”冉阿让已经用水把脸洗干净了。
“好心的马德兰先生!您是城里的英雄!”人群不断赞美他。
“不,我不是英雄。”冉阿让很不好意思接受夸赞,在他以前的生命里从未享受过这个,但是他的心现在却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他难得发自内心地笑。
“天主保佑您。”神甫走过来。冉阿让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念珠,火灾居然没有损坏它。
“是的,天主保佑。”冉阿让诚心应答。因为迪涅主教将他的灵魂从魔鬼那儿赎回给了上帝,所以上帝才会保佑他。他用两只受伤的胳膊搂紧了怀里的背包。
大楼还在继续燃烧,这场火只能等它自己烧干净。
冉阿让坐在一旁休息,人们都围着他说话。这座海滨小城好久都没发生这样的事了。
“您是外乡人吧?我在城里都没见过您。”
“我今天才到,只是路过。”
“原来如此,您要去哪呢?”
“加莱。”
“那是您的故乡吗?”
“不,只是想去那生活。”
“为什么您想去加莱生活?”
“呃,它靠近海边。”
问话的人笑了,“您要是喜欢住在海边,为什么不留下呢?咱们城还有码头呢。”
嗯?留下?
确实,他沿着海岸线走的,这里就在英吉利海峡旁边。这其实已经符合他的目标地了。他当初选加莱,不就是看中它离英国最近么?这里也有码头,海峡的宽窄也影响不了什么。
冉阿让的心动摇了。
大楼烧得焦黑,火渐渐熄了。天也快黑了,人们也渐渐散去。他得找旅馆休息,还得置办衣服。
消防队对冉阿让很敬重,“您可以住到我们这来。”冉阿让婉拒了他们。
很快他就知道消息在这座小城里的传播力。
当他找到旅馆,旅店老板见他的模样就赶紧招呼:“马德兰先生!咱们城的救火英雄!您要吃住吗?我们不收您的钱!”
冉阿让哪里有过这种经历,他坚持给钱。在拉扯下,旅店老板象征性地收了一个苏,甚至看他全身衣服都被火烧破了,还把自己一套衣服送给他。
冉阿让拒绝了旅店老板送的衣服,一来实在不好意思,二来老板的衣服装不下他的个子。由于医生说他的手臂不能沾水,于是他晚上只得用湿布擦拭身体,那烟熏火燎味都没去掉。他管不了那么多,倒头就睡,他真的好累。
“马德兰先生您醒了吗?”
冉阿让第二天是被老板声音叫醒的。
他赶紧穿上破烂衣服,“醒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您快下楼吧,有人找您。”
冉阿让满头疑惑,他无亲无故的,谁找他?
等他下楼看到旅店厅堂里的警察,呼吸都停滞了。
难道自己的身份败露了?追逃令已经传到这个小城里了?天哪!这已经是北方了啊!从南到北的警察都在追捕自己吗?法国已无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吗?
冉阿让的心情如坠冰窟。他想,自己要再次入狱了。他木着脸走到大堂。
“您好,马德兰先生!感谢您昨天救了我的孩子!”一个身穿制服的大胡子警察激动地握住了冉阿让的手。“您拯救了我们一家!”
原来他救下的那两个孩子是警察队长的,那个妇人就是队长夫人。
冉阿让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