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笑了,老师。”塔列朗见侯爵如此,放下架子,“您一切安好?”
“还行吧,几十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侯爵鼻子哼哼,“站着干嘛?坐吧。”
塔列朗一坐下,老管家端上一杯咖啡。
“知道你喝不惯茶,给你备着了。”侯爵挥退了仆人,这预示着这是一次私人谈话。
气氛有点沉默。
“我首先向您道歉。关于巴登大公国的事,当甘公爵他……”嘴上这样说,但塔列朗问心无愧。
侯爵摆了摆手,“都过去十几年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1804年3月,拿破仑攻占瑞士后得到情报,路易十六的兄弟聚集在巴登大公国密谋推翻第一执政,主谋是当甘公爵。拿破仑下令缉拿并处决当甘,塔列朗全程参与并推波助澜。
巴登大公国是策林根家族的老家,当甘公爵虽然是波旁家族的人,但与策林根有姻亲关系。
见侯爵面上无碍,塔列朗才放下心来。
“今年你过得忙呀。”侯爵风轻云淡地说,“只是可惜了维也纳和谈,你费了那么多心血。”
塔列朗却端着咖啡一笑:“我现在不操心了,让他们忙去。我运气好,最后在合约上签字的人不是我。”……是那位倒霉的黎塞留公爵。
现在塔列朗发现了,波旁王室都是一帮蠢人。
去年他劳心劳力地帮那群波旁老人归国复位,结果路易十八一上台净干蠢事,拿破仑不反攻才是没天理了。结果拿破仑也傻,今年年初刚回来就跟反法同盟开战,以至于三个月后又下台,现在在岛上钓鱼呢……
对于这位老主子,本来塔列朗尽心辅助,但他发现拿破仑实在不靠谱,特别是颁布了那个愚蠢的大陆封锁令……
在关于拿破仑的看法上,策林根侯爵似乎目光独到。
“谢谢您,您坚定了我的想法。”当初背叛拿破仑,是一步好棋,没有走错。
侯爵一笑,拿破仑那个穷兵黩武样,莽夫而已。
不怪侯爵对拿破仑有偏见,除了当甘事件,拿破仑攻下荷兰后就将拿骚王室换血,直接扶了自己弟弟做荷兰国王。亲家下台了,策林根能好吗?加上大陆封锁令,严令禁止他统治下的欧洲国家与英国进行商业往来,荷兰的支柱产业外贸被完全搞垮。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过去那十年,太憋屈了。
“老师,您多次救了我的性命。”塔列朗长叹,跟他一样政治嗅觉灵敏的人不多。老侯爵见风使舵的能力甚至比他还强,只是荷兰地小国弱,侯爵又不喜欢直接参与政治,不然一定有大作为。不过将这种能力投入商业,也不算浪费。
“当时革命激烈时,法国全境通缉我,英国也驱逐我,是您用自家商船把我送到美国的。这个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人人都说塔列朗背叛成瘾,像一条阴险狡猾的蛇,会突然反咬恩人一口。但塔列朗自己知道,政治上的波谲云诡只是利益游戏,他对人从来都是有恩报恩。
“是你自己果断决绝,救了自己一条命。”侯爵摇头,“如果你当初晚一个月,那我也救不了你。”
1792年9月,塔列朗在革命浪潮愈演愈烈之际时果断跑路,两个月后路易十六被以叛国罪清算,革命党找到了杜伊勒里宫的秘密壁橱,密室里放着国王勾结境外势力的信件。铁证如山,国王上了断头台,而那些信件相关者被顺藤摸瓜找到,清算,处决。
塔列朗记得德鲁热家族,同样秘密联络被囚的国王,但他们因为蠢,因为忠心,因为脑子不灵活,集体上了断头台。
不过他们家族的结局早就写好了,从路易十六出逃失败的那刻,他们背叛国民公会的罪名早就定下了。
“对了,我记得当初你做中间人,向我推荐了一个德鲁热家族,他们怎么样了?你跟他们还有联系吗?”
侯爵记挂那些东方物品,这个家族是不是跟中国有什么联系?
“那个德鲁热家族……”塔列朗喝了一口咖啡慢慢说,“灭族了。一个不留。”
侯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哦……他们自称是法王近臣,没活下来也是情有可原……”
“您怎么想起他们?”塔列朗记得德鲁热只在法国境内活动。
“我看到当初买下的他们家的东西,就被勾起兴趣了。”侯爵示意塔列朗环顾收藏室。
“您似乎对东方情有独钟。”塔列朗饶有兴趣。
“毕竟我是个做生意的,东方贸易实在利润不低啊。”侯爵低低地笑,“你跟英国往来多,你应该知道。”
“英国人可比您狂热多了。”塔列朗如实说。他现在挂着贵族院虚职,年薪10万法郎,他是个闲不住的人,钱一多,他就开始筹划。他已经投了不少钱在英国东印度公司,有谁会嫌钱少吗?
“不过德鲁热家族好似真的与东方有渊源……”塔列朗回忆道。“他们家在路易十四时就在凡尔赛宫做国王近侍了。”
“听说他们有中国血统,是中国皇帝的后代……”塔列朗笑着摇头,“这只是传言,中国皇帝的后代做法国国王的仆人,这似乎有点天方夜谭了。”
“啊……来自中国……”侯爵喃喃道,“可惜死光了……德鲁热……”
“为什么他们家族名字是德鲁热还会被革命党处决?”侯爵才反应过来,“红色,不就是法国革命的颜色么?”
“也太讽刺了。”两人都笑起来。
塔列朗更觉得德鲁热太蠢了,比拉法耶特还蠢。哦,他在来的路上看到拉法耶特的马车了,估计等会就得与“老朋友”相见。
“听说他们家这个名字是路易十四赐姓。”塔列朗告诉侯爵,“一个不太妙的巧合。”
后面两人就英法局势聊了聊。
“本来我这个年纪不该想这些了。”侯爵指了指自己脑袋,“可惜它还不归上帝管。”
“法国现在如此,该做的我已经做了。”塔列朗扯扯嘴角。
本来维也纳和谈,他耗尽精力磨破嘴皮在几个国家间来回周转,以利换利,已经达成了最好的结果,法国赔款但保留领土,结果那些个不省心的……蠢货路易十八和莽夫拿破仑!法国现在不仅得退还领土还得接受外国驻军!几十年的心血,几十万的人命,都白送了!
“我现在退休了,回归家庭。”塔列朗平心静气。
“呵呵。”侯爵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本性了。他永远不会满足。不行动不代表他退局了,只是毒蛇蛰伏在草丛里为下一次攻击蓄力。
“夏尔,权和钱如同流水和细沙,别握太紧,松一点反而能抓更多。”侯爵做着手势,“别贪心,握太多,唰,散了,一场空。”
塔列朗想到当时自己贪墨居然引发美国对法国不宣而战,那是一次非常严重的外交事件,是他外交生涯中的败笔,他只能连声称是。其实他们都是同道中人,侯爵不比他少贪。
“行了,你去主楼吧,今天得玩得尽兴啊。”侯爵挥挥手赶人了。
塔列朗离开了。
侯爵看着那些东方瓷器想,看来真的是天意,有中国渊源的家族居然绝嗣了。
他想到塔列朗说的德鲁热家族集体被处决的下场,只感叹,一家之主带领整个家族跳入政治漩涡,是多么不负责的做法,可笑可悲。
……
菲利普一个人无聊地晃悠,布鲁斯被二伯叫走了,他在这时才感觉一股孤寂涌上心头,原来自己无父无母。在这大家族的屋檐下,其他人还有自己的小家庭可以去,自己呢?
“菲利普,过来。”他听到大伯在叫他。
“快来见你的舅舅,约翰·范·伦斯勒。姨妈,埃琳娜·范·塞纳勒。”菲利普一过去就被抓着认亲戚,原来是妈妈那边的亲戚来了。
“菲利普,没想到你都这样大了。”姨妈埃琳娜一把握住菲利普的手,“你的眼睛和嘴唇真像你的妈妈。”
菲利普一阵尴尬,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外公伦斯勒家自他出生就没联系过他,现在蹦出来个姨妈和舅舅,这就是俩有血缘的陌生人。
“来,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由于来的宾客太多,所有客厅都变成了沙龙现场。那些客人自己在场内社交,好像策林根只是提供谈生意的场所,菲利普都眼见好几个客人聊着聊着进空闲的小房间了。
伦斯勒和塞纳勒都是早期伸手开发美洲商贸的荷兰本地家族,自然往策林根家老三阿尔弗雷德那边凑,这就是他们突然和好的目的。搞生意当然需要信息,越多越好。
拉法耶特见到阿尔弗雷德·策林根欣喜非常。
“好久不见了!阿尔弗雷德!”是真的将近20年没见面了。
“您来了,我以为您不会来呢。”阿尔弗雷德见到拉法耶特也很高兴。上次两人相见,是1798年,拉法耶特被流放到荷兰时在策林根庄园住了一段时间。
“我收到您的请柬就来了。这些年可闷坏我了。”拉法耶特见到老友好像回到了青年时期。
“法国稳定了就好。对了,杰斐逊先生还问起过您的近况。”
阿尔弗雷德负责家族在美国的农业事务,最近几年托马斯·杰斐逊成立了一个美国农业协会。策林根家族得知玉米减产的事就是通过这条渠道。
“嗯?那我得回信给他了。”
……
“哦,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侄子,菲利普·策林根。菲利普,这是法国的拉法耶特侯爵,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阿尔弗雷德见菲利普走进客厅,想起这个侄子在法国创业,赶紧拉个关系。虽然拉法耶特在法国已经失势了,也不从商,但多条路子总是好的。
“哦……哦!小菲利普,没想到一眨眼这样大了,还这样高,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小不点。”拉法耶特目测这年轻人的身高足有六尺了。
“对了,你的父亲亚历山大呢?今天怎么没见到他?”
拉法耶特对策林根老四的印象非常深刻,1798年两人在庄园简直一见如故,以至于拉法耶特想自己是不是中了一种叫“亚历山大”的毒,美国那个亚历山大和荷兰这个亚历山大怎么都这么吸引他呢?
“……”气氛顿时沉默了。
拉法耶特也察觉不对劲,难道……?
“……拉法耶特,您不知道,亚历山大已经去世了。”
这件事发生在1804年,菲利普父亲决斗而死,而且由于私生子的身份,讣告只草草发了。这是家里伤心事,没人会主动告诉外人。
“对不起,我很抱歉。”拉法耶特诚挚地说,“亚历山大是个健康的人,没想到……”
“我父亲不是病死的。”菲利普直接说,“我父亲为了家族名誉与人决斗。当时那个侮辱策林根家族的人也死了。”
菲利普虽然为父亲私生子的身份感到尴尬,但却为父亲决斗的勇气自豪。
啊这!拉法耶特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人。“原谅我信息闭塞,我可以问亚历山大于哪一年决斗么?”
“1804年。”
“……”拉法耶特沉默了,这太巧了,两个与他要好的亚历山大在同一年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了。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在这个大好日子勾起了你们的伤心事。”拉法耶特再次道歉。
阿尔弗雷德见拉法耶特脸色不太好也赶紧摆摆手。
“……呼,阿列克谢,你知道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吗?”拉法耶特就是个直肠子,不吐不快。
“拉法耶特……汉密尔顿的名字我们都知道。”
阿尔弗雷德觉得老友被囚禁太多年,是不是有点痴呆的症状了。拜托,但凡是参与美国事务的都知道他的大名吧!而且当年拉法耶特来庄园时,见到亚历山大·策林根还说自己认识另一个美国的亚历山大。
“哦……就是……汉密尔顿也是决斗而死的,在1804年。”拉法耶特干巴巴地讲,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老二阿德里安也知道。毕竟这事当时在美国闹得挺大的。
拉法耶特见众人好像不能理解他想说的话。这就是上帝安排的巧合啊。
“嗯……汉密尔顿……”一直在不远处的菲利普他舅轻声念叨。
“啊!……您是?”阿尔弗雷德好像没见过这个男人。
“我是菲利普的舅舅,约翰·范·伦斯勒。”他舅跟他三伯握手,“阿尔弗雷德·策林根先生,拉法耶特侯爵。”
哦哦!是伦斯勒家的人,这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