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见冉阿让致力专研他的新发明,朱诺安也没有忘记她目前最要紧的事——整理朱和仪遗物,了解德鲁热家族。
她还不知道主教计划用什么方式把她推上去,但她明白这一定不是件简单的事。德鲁热家族集体被革命党推上断头台的事情在法国贵族圈人尽皆知,如何说服法王让一个外国人继承一个近臣家族之名,即便这个家族有中国血统,难。再者,法国依旧实行萨利克继承法,只有长子才有资格继承爵位,虽然德鲁热已经没有男性继承人了,但女性封爵?还是外国女性封爵?难上加难。不过她不敢奢求爵位,主教也只是想让她继承家族之名而已。
当她从主教那里了解到法国贵族内的划分时也能理解他为什么挂心一个诺言几十年了,米里哀只是法国行省的“穿袍贵族”,不被允许自由出入宫廷,而朱和仪是凡尔赛的“配剑贵族”,等级身份完全不同……
当然她相信主教是出于一个君子的品行,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至于德鲁热家族如何覆灭,涉及到革命最烈时那个巨大的政治风暴。主教没有回避这个事件,而是选择如实讲述给朱诺安听。因为她现在必须了解,了解法兰西。
夜晚,院落的冬斋里,主教与朱诺安分别捧着热咖啡和热茶坐着。
“安杰丽卡你知道吗?”主教喝了口咖啡缓缓说,“我以前只喝咖啡,不过后来发现茶这个东方饮料似乎也不错。但是冬夜里还是一杯热咖啡最提神了,你呢?似乎你更喜欢茶多一些?”
朱诺安自认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的咖啡俗人,最喜欢的咖啡是速溶咖啡,而且一定要疯狂加糖加奶。留学后才从意大利室友那儿喝到摩卡壶现煮的黑咖啡,结果第一次喝就拉了肚子……给她留下了无限阴影,不过黑咖啡倒是解决便秘的良药……她一时思绪飘远。
“嗯,我这个中国人还是更爱茶 。”朱诺安搅着加了奶的茶,英国人奶茶喝法现在就流传在欧洲大地了么……
法国是咖啡的天下,买到茶不容易,而且这是在南部靠近意大利的山城,主教手里这些陈年红茶碎,还是他当年去巴黎参加主教大会时买的。
“德鲁热女士也爱喝茶。”主教在她的遗物里还找到了一罐茶,不过几十年过去那些茶都发霉了,只余留一个陶瓷茶罐。
“德鲁热家族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吗?”朱诺安怕有本家人跳出来指责自己鸠占鹊巢。
“安杰丽卡,你不了解法兰西过去三十年发生了什么……”主教叹息,想明白德鲁热家族的遭遇必须从一切的源头开始说起。“那是1788年……”
米里哀当时已经子承父业在艾克斯法院供职,那一年的逃税案件特别多。上级的意见是从严从重判决,他内心隐约感觉不安,但还是照做了。1788年是法国大旱的第三年,农田颗粒无收的情况比比皆是。第二年,路易十六宣布召开中断了175年的三级会议,米里哀作为艾克斯地区贵族代表去了凡尔赛,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踏足那座雄伟的宫殿。凡尔赛宫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城。
会议召开了一个月,国王此次开会唯有一个要求——增税。第三等级选出代表跟第一等级的教士和第二等级的贵族进行投票表决国王的增税议案。
米里哀手里握着一张票,在投票的前夜他辗转难眠。艾克斯的田野再长不出东西了,大批的农夫沦落街头成为乞丐,犯罪案件数量陡升……米里哀的脑子里浮现出他来时的情景:他在马车上透过玻璃窗望向田野时,衣衫破烂的农夫朝他竖起了拳头。
第二天,他投给了反对增税的第三等级,那些农民和手工业者的代表。米里哀心想,教士和贵族的代表人数够多了,国王的议案通过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这一票不能起什么作用,他只是依照良心行事,还没有在贵族生活里完全消磨的、最初始的怜悯之心。
米里哀没有料到,第一等级和第二等级的票数561,而第三等级得票578。第三等级胜了,他们以17票的微弱优势赢了。这意味着除了米里哀还有16个人背叛了阶级。
后面的事谁也没有料到……
国王出尔反尔强制增税,第三等级代表也当即掀了棋盘。既然路易十六如此不要脸,还跟这个锁匠玩什么游戏?他们成立了国民议会。
1789年7月,巴黎陷入了暴·乱,米里哀几乎是连夜奔回艾克斯。他已经见到了初步成形的风暴,预感它将会席卷法国。他还有家人,有妻子有妹妹,他不能留在巴黎。在他逃回艾克斯的那天,7月14日,巴黎市民攻占了巴士底狱。
“其实我那时想,这应该够了,只要路易十六服软,这场风暴就到此结束吧……”主教捧着咖啡长叹。
朱诺安当然知道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但听亲历者讲述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革命不是历史课本上干巴巴的几行字,是……枪和炮,血和火。当冉阿让那个贫民口述的1788年家乡“大事”和主教这个贵族视角下的革命元年,在她的脑里汇集时,历史如此有厚度。
风起于青萍之末。
“事实上国王确实服软了,但事情愈演愈烈……”主教的讲述还没有完。
在米里哀回到艾克斯的第一个月,路易十六承认了制宪议会的合法性。他们通过法令,取消了教会和贵族的特权。巴黎的消息传到这个南方小省,人们也沸腾了,暴·乱在小城里出现。平民手拿干草叉和铁钎木棍攻击市政厅和法院,米里哀被脱下了法官制服。而他家,那座华美的典型贵族小宅也遭受了攻击。
“我的妻子玛丽那时怀着孕,那些人投掷着石块打碎了卧室窗户……”主教握紧了杯子,他的声音颤抖,“……她流产了……当我回到家就看到她倒在血泊里……巴狄斯丁坐在她身边哭……”
朱诺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太沉重了……
“我们决定搬离那座宅子,政府被推翻,我的职位已经形同虚设了。”主教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同时在那个夏季,凡尔赛宫被平民攻入,路易十六被迫迁回巴黎,那帮附庸着国王而生的宫廷贵族一并被驱赶出凡尔赛。
“我想德鲁热家族就是在这时离开了凡尔赛。当我在罗马遇到德鲁热女士时,她说她于1791年到的意大利。”主教念朱和仪的名字有点拗口,又不能直呼其名,只能按礼仪称这位已故之人。
朱和仪没有任何爵位,只有宫廷女侍的头衔。
“德鲁热女士当时一个人去了意大利么?”朱诺安心有疑虑,如果家族其他人也跟着逃亡意大利就不会遭遇灭族了。事实上当时很多法国贵族就是这样做的,逃去英国、西班牙、意大利、荷兰甚至美国。
“我在罗马见到她时,她孤身一人,甚至连侍女都没有。”米里哀也疑惑,为什么德鲁热家族不一起跑路。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对波旁王室忠心耿耿的家族留在巴黎做了什么。
1790年,革命的第二年,制宪议会全面摧毁了法国贵族体系,废除了所有贵族头衔,还成立了新的最高法院,模仿英国建立陪审制度。从那时起,米里哀就不是什么子爵了,而是查理·米里哀公民。没有人再对他说“您”,而是直来直去的“你”。
失去了贵族特权的米里哀,带着家人流亡。他破了产,变卖了大宗物件,只抢救出一些便于携带的财产,比如琐碎的餐具,而存在银行里的钱自然全被革命政府没收了。
米里哀失去了收入,人到中年,他第一次干繁重的体力活,因为他的家人还需要他养。
“我那时跑到了法兰什·康地,那真是我去过最偏的地方……”主教居然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用自己的两条胳膊做工,你知道吗?我以前生存是靠我的纸笔和我的头脑,那时我才发现,啊!原来我生来还有这等用处……”
在逆境下,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贵族变成一种人人喊打的生物。米里哀在国内流亡的三年里几乎干遍了所有工厂的活儿,造纸厂、钢铁厂、蒸馏厂、钟表厂和榨油厂,现在他可以熟练说出这些东西每一步的生产步骤。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过了,直到1793年……”
个人命运从来不是一座孤岛,在米里哀为生存挣扎的时候,巴黎和整个法国已经乱套了。米里哀和妹妹巴狄斯丁曾经分开过一段时间,他让妹妹去投奔别的亲戚,而自己带着妻子流亡。他在乡村和城市里看到了被砸毁的教堂和燃烧的修道院,也见识了癫狂的民众犯下的最下流的暴行。从那时起,断头台普及在法国的每个城镇。
1791年是德鲁热家族的命运之年也是整个法国的命运之年,本来法国可以走上类似英国的君主立宪道路,然而……路易十六出逃了。
米里哀在工厂里听闻此事,他在休息时听着工友讨论国王的去留和法国的命运。十年后,他从意大利带着朱和仪的遗物回到法国回到巴黎,他在多方打听下才知晓了这个家族的结局。革命政府处决他们的审判书没有被销毁。
“德鲁热家族参与协助了路易十六出逃。”主教摇头,其中细节他至今未知,因为这种大事离他太远了,即便他的贵族身份从未撤销,他也没有资格参与这种摆弄国家命运的政治事件。
朱诺安已经惊得呆呆地捧着杯子。她连茶都忘了喝。
路易十六的出逃直接断送了君主立宪制的可能,即便他失败后被抓回了巴黎。
“中国曾经有皇帝被当众执行死刑么?”主教问她。
“有,有很多。”朱诺安点头,被枭首示众的皇帝那可太多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刻在中国人血脉里了。
“在法国,路易十六是第一个。”主教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只是在阐述事实。
朱诺安知道路易十六不仅是第一个还是唯一一个。名垂青史。
“在欧洲,他是第二个。”主教停住了,他看向朱诺安,女孩好像没有反应,“你难道不想知道欧洲第一个被如此对待的国王是谁吗?”
“英国的查理一世。”朱诺安对英国的历史比较熟,因为在宪法课上被迫了解,一个国家的宪法总是跟它的历史脱不了干系。
“啊……你知道……”主教有点惊讶,“你很熟悉欧洲的历史,中国已经这样了解欧洲了么?”
朱诺安挠挠脸颊,清朝人肯定不知道,但她还是点点头:“我听在中国的传教士说的。”
主教想起她说她的英语是在中国跟传教士学的,英国传教士向中国人说起自己国家的历史……也是情有可原。
“1793年法兰西的国王以叛国罪被处死了。”
朱诺安察觉到主教似乎特别在意这个年份,尽管他掩饰了,但语气仍然有愤慨之意。
路易十六出逃的影响是深远的,甚至波及了米里哀这个默默无闻的已经被成为平民的小贵族。
“我因为前贵族的身份,被人认作反·革命的奸细,遭到追捕。”
那时人民集体恐慌,害怕旧势力反扑。米里哀自认藏得很好,他不知道是谁向革命政府举报的,在追捕中他不得不带着妻子继续流浪。主教现在回想那时心境,只剩下苦涩,就像高压锅在岁月里被放跑了灼热的蒸汽,他的心灵已然完全平静了。
“玛丽流产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她见我劳累也要去做工,她一个贵族小姐第一次拿起针线替别人缝补衣裳……”即便主教的心灵如一汪无有涟漪的清泉,一谈及妻子,就仿佛往水面丢了一颗石子。
“我拿出所有攒的钱作路费,幸而一些亲戚还在,借着人脉,我带着玛丽跑到了意大利。那时候意大利的萨伏依公爵正在收留我们这些落难者。”
“我就是93年在罗马遇到了德鲁热女士。那时候我的妻子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她的肺如同破烂的风箱,一跟我说话就咳嗽……医生说玛丽得了肺病,然后她开始吐血……”主教忽然落下泪来。
朱诺安连忙抚摸着老人的背和手臂。
“我没事,安杰丽卡。”主教拿手帕擦拭了泪水。“等到玛丽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一直很爱她……”
查理·米里哀和妻子玛丽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他18岁那年就早早结了婚,婚后他也如其他贵族一般流连于脂粉堆里……直到革命开始后,那段同甘共苦的岁月让他认清了枕边人的可贵。他才后知后觉,原来有个人无论顺境逆境都爱他。米里哀抱着妻子就像抱着有血有肉的上帝。
“我感谢德鲁热女士为我的玛丽敷了圣油,领了圣餐,我的玛丽可以安心地上天堂了……”
米里哀记得他的妻子是带着笑走的,她还摸了摸他的脸。“查理……”她只是叫了他的名字,她那双褐色的眼睛就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