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只有那一晚沉浸在情绪里,后面的日子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主教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在眼里,而那个国民公会代表恶魔般的形象早就在人们脑中根深蒂固了,尽管谁也没去见过他。
第二天就有好事鬼借着拜访的名义让主教谈谈那个国民公会代表,主教只指指上天:“上帝知道。”
也有人开着玩笑:“主教大人,有人想知道您是否也像那位塔列朗,要得一顶红帽子了。”
朱诺安这才感受到“rouge”这个词的微妙,特别在这个后革命时期……
“红色,多么高贵的颜色!鄙视红色的人却崇拜红法袍和红法冠呢。”主教轻轻揭过去。
朱诺安把那本阴差阳错拿到的《女权宣言》给夹在箱子的旧衣服里了。她只读了序言就完全被震撼了,然后抱着颤栗的心偷偷在夜里读完了文章。这本小册子不厚但每个字都振聋发聩,朱诺安有时要暂停喘口气才能缓解晕眩。
两百年前居然有这样的女子!提出这样的宣言!她一个后世之人,居然不知德古热的名字!这本册子几乎写全了女性私人和社会生活困境,从教育到婚姻,有些要求平等的观点放在21世纪恐怕也会被人说“极端”……朱诺安忽然想起老人的话,德古热上了断头台……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有人发现她有这本册子会如何?何况她的身份还是修女,是女德的表率……为了安全她应该销毁它,但是她又舍不得……看这样的思想湮灭,她自认做不到。朱诺安拿着册子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算了,先藏着吧。
巡视教区的工作主教定在一月底。即便是上任十周年的巡视工作,主教也不想弄得太麻烦。“一切如常,从旧从简。”他在开会时如是说。
从前的随行人员,除了官方安排的副主教和教士还有主教的妹妹和仆人。虽然之前有几次巴狄斯丁和马格洛大娘没有主教那么好的体力,受不了路途疲惫,会选择留在迪涅守家,但这次十周年巡视的地方多,没有人贴身照顾主教她们全然不放心,所以……
“安杰丽卡,你要自己一个人留在迪涅吗?”主教抬眼问。
如果朱诺安非得留在迪涅,主教也不放心女孩一个人守家,巴狄斯丁或马格洛大娘就必须留一个下来,这给选择跟着主教巡游的另一个人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我还是跟着您吧。”
朱诺安不想人为制造麻烦。然而她又怕,她打定主意,路过老地方的时候就窝在教堂或修道院,一定不露脸。
杜布瓦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高度的热情。“我在迪涅待了6年,教区里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呢!”他兴致勃勃。
朱诺安理解他,这就相当于毕业旅行嘛。
道路通畅后,教士的假期也过了,虽然回不了家,但杜布瓦收到了他爸妈给他寄的包裹——一个手提箱的自家果园特产。他拿了好些瓶瓶罐罐送到主教屋里。
“这个是橙子酱,我家果园的橙子又大又甜。”杜布瓦仿佛是农产品展销会导购,“这个黄色的是是柠檬酱,另外两个是柚子酱和苹果酱……哦还有蜂蜜。”
马格洛大娘高兴,动手做了苹果馅饼。朱诺安看着柚子酱和蜂蜜,这不就是现成的蜂蜜柚子茶吗?
“我可以尝尝?”朱诺安问,手里拿着凉白开。
“你尝吧。”杜布瓦吃着馅饼。他以为朱诺安嫌馅料不够还要在饼上加料。
朱诺安用木勺各舀了柚子酱和蜂蜜往自己杯子里搅。
“啊!你把果酱放水里了。”杜布瓦皱眉,“我以为你要抹在馅饼上呢。”
朱诺安吃着苹果馅饼喝着蜂蜜柚子茶,惬意无比,多美好的下午茶时间。“你家的柚子好甜,没有苦味。”她咂咂嘴。
“那是自然。巴黎都有餐厅买我家的水果呢。”杜布瓦看她喝着果酱水……蜂蜜泡水常见,但果酱泡水,总感觉有点恶心。果酱就应该抹在面包上或夹在饼里。
“你试试,好喝的。”朱诺安朝他举了举杯。
“我发现你特别喜欢喝水。”杜布瓦不解,“你不怕得病吗?”
“这是烧开的水。不是普通的凉水。”朱诺安看看杯子里的杂质,唔,应该用醋给水壶除水垢了。
杜布瓦摇头,热水应该用来泡茶或煮咖啡,哪有直喝的道理,除非山穷水尽,什么饮料都没有了。他不懂明明主教这里葡萄酒、咖啡和茶管够,她还选择喝水,这是一件冒风险的事。
“等你见到喝水病倒的人就知道了。”他语气森然。
……
第二天,朱诺安确实在医院里见到了,不禁暗骂杜布瓦乌鸦嘴。
雷奈克问诊时得知,“这个人喝了河里生水,应该得了痢疾。”
朱诺安看到那人上吐下泻、畏寒发热的症状,怎么跟当初的自己那么相似呢。
其他医生也如此诊断,接下来朱诺安看到了19世纪专业医生对待痢疾患者的诊治手段——放血催吐套餐。
虽然雷奈克也放血,但在朱诺安旁敲侧击下,他采取放血疗法的频率比之前相比降低了许多。三个临床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才不管那么多呢,放血刀拿上!小刀片弹起!按下!可怜的痢疾病人的胳膊上就多了9个血洞。
“血放了,你□□平衡了,病就好了。”其中一个医生安慰病人说。
“我医过的痢疾患者少说也有几十个了,放心。”另一个半秃的医生一边说,一边配好了吐根药剂给病人灌下。
朱诺安见识了什么叫吐得惊天地泣鬼神。病人捧着痰盂狂呕,她觉得他快把心肺都呕出来了。
就这样医了几天,其中一个医生在病人排便不爽的时候还加上了灌肠疗法。朱诺安大为震撼,正以为他们要把病人折磨死的时候,那病人居然好了。
她看着停泄止吐的患者,痢疾还能这样治?!到底是病人身体底子好耐折腾,还是老西医真神奇?
“以后多喝酒,别喝生水了。”病人出院时医生们嘱咐道。
朱诺安皱眉,怪不得你们法国男人有酒糟鼻的真多……天天喝酒,不怕得酒精性肝硬化么?
正巧雷奈克写完了论文,办公室里,他拿出装订好的文章,寄出前给朱诺安过目。“您看看,我描述的方法准不准确。”
她脸上笑开了花,拿过来一看封面,嗯?只有一作,二作呢?不是说好联合署名吗?好吧,朱诺安按下疑惑先认真看内容,“嗯,没问题。”
之前有些细节雷奈克在写作时就跟朱诺安讨论过,比如胸外按压的原理是给胸腔加压,驱动血流。“人的胸腔就像一个骨架撑起来的皮球。”朱诺安比划着。
雷奈克上过解剖课,知道心脏和血管的结构,而且200年前英国人威廉·哈维就提出了血液循环理论——早就是医学的权威理论之一,这点理解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用有效的外力让心脏恢复跳动,总比放血和涂抹鸽粪好。”雷奈克叹气,他想起一桩案例,那时他是学生,在巴黎的卢森堡公园见到了一个执业医生抢救病人的现场。
“那个先生散步时突然倒地不省人事。”雷奈克回忆,“正巧一个医生在他后面提着药箱好像是去看诊路上……”
然后他就见到了长达45分钟的放血和灌肠现场……虽然那医生用的手法很专业,也是正常抢救操作,但那是在人来人往的公园里啊!那位先生的裤子被脱下,下半身暴露在公共场所……
“那个先生还是去世了,没有被救活……”在自己的血和排泄物中、在人们的围观中,极其不体面地死去了。
朱诺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即便那个倒霉又可怜的先生被救活也妥妥的社死了……
“所以这个来自中国的方法,我希望能引起重视。至少在抢救病人时,医生能尝试用它。”雷奈克知道支撑的病例太少了,但他作为医者,又不能期待有濒死病人给他做实验。
朱诺安终于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尾页的致谢词里。原来“署名”是这个意思呀,自己一直会错意了,她有点想笑。事实上,她自认这篇论文她没写过一个字,自然没有要求署名第二作者的权利。如果心肺复苏的方法能提前推广个两百年,拯救成千上百的人,她就已经积大德了。
“您要把文章寄到哪?”朱诺安猜想,难道是《柳叶刀》?这时候有这本医学期刊吗?
“寄给皇家医学会。”雷奈克长期没工作并不妨碍他会员的身份。
朱诺安竖了一个大拇指,这名号在她看来相当于中科院医学部院士,牛逼。
“对了,其实防治痢疾,我的家乡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喝烧开的水,不用一直让人只喝酒,人的肝脏可能会受损……”朱诺安纠结一阵,还是发表了评论。
“啊!您知道这个!”不料雷奈克听言后激动起来,他苍白的脸颊上飞上红霞。
“我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酒瘾患者的肝炎!您知道吗?长期喝酒的人的肝的颜色是暗褐色而不是鲜艳的粉色,他们的肝还会结痂,像是受了创伤……”雷奈克神采飞扬,“您知道呀!”
“我一直对我的论文不满意,因为我只是发现了症状,而没有找到病变的原因。喝酒为什么会让人的肝变了颜色?中国人对这个有研究吗?”他眼神明亮。
啊呃,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朱诺安支吾着,用她仅有的医学常识回答:“具体的我不知道,可能因为酒精中毒吧……”
“中毒……酒会让人中毒?……”雷奈克紧锁眉头。“酒怎么会有毒呢?”
“也不是有毒,就是,这个世界上有我们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那些非常非常细小的东西。”这时候还没有“分子”“细菌”“微生物”这些词,朱诺安只能尽可能地表达。
“您是说‘狄尔肯’?”见朱诺安不解,雷奈克拼出了单词,“这是一个拉丁文。”
Dierken?朱诺安想,这就是微生物的拉丁语词?她知道直到现代,拉丁语依旧是医学和生物学的第一用语。现在这个时间点,欧洲人已经知道细菌了?
“巴斯德发现了狄尔肯?”朱诺安记不清巴氏老人家的出生年月,只能乱猜了。
“错了,是荷兰的列文虎克。”雷奈克纠正了她。
“列文虎克?!”朱诺安吃惊,显微老祖,生物实验室之神,“他现在活着?”
“什么呀,他去世快100年了。”雷奈克笑说,“我用过显微镜看过血,结构像一个个松散的小球。”仅此而已了,医学家们没有认识到那是细胞……
原来现在医学还没有跟微生物学结合,朱诺安思忖。她再一次感受到割裂,天才的脚步已经超越时代几百年了,都能用显微镜看到血液里的红细胞了,怎么放血疗法还大行其道呢?
“您有没有想过狄尔肯正是导致人们生病的原因。”朱诺安斟酌道。“沸水能够杀死大部分的狄尔肯,人们喝开水吃熟食,可以预防很多疾病,比如痢疾和霍乱。”
雷奈克立马坐直了身体,“这也是中国的医学理论吗?”
朱诺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超前了,“不是,是我自己这样想的。”
“如果您是医生就好了,这个想法如果能被实验证明,一定能震动医界。”雷奈克叹道。他再次遗憾朱诺安不是男人。
这次简短谈话后,雷奈克把论文装在牛皮纸袋里封好,寄给了他远在巴黎的导师。
朱诺安在长厅转悠了几圈,许多床位都空了。前几天,那个住了俩月的让马第也被认定已经修养好,出了院。
“你要在迪涅城里找工作么?”朱诺安看着身体不再那么干巴像枯枝的男人。养了一点肉后,五官还真的有一点像冉阿让……她看他脸颊不凹陷的脸寻思。
“我想去印刷厂工作,但是迪涅的厂子不招人了。”让马第一脸惆怅。
确实,山坳坳里能有什么工作机会。
“可是我也不能回马赛了。”让马第叹气,“我本来就是一路找工作来的迪涅,附近还有什么大城市呢?”
“唔……里昂!”朱诺安想到冉阿让寄来的报纸。里昂发行报纸,那么印刷业应该很发达。里昂绝对是大城市了,她记得在现代依旧是法国第二大城市,也是她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法国城市之一。
让马第有心,奈何身上没钱。身无分文,活下去都是困难。“我还是在迪涅找些零工再做计划吧。”
朱诺安看他身上破衣烂衫,跟当时的冉阿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这样……可能找工作有点难。”她想了想,从衣兜里掏出冉阿让的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