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跌跌撞撞跑进餐厅,时过一个月,现场早就被警察打扫了,地板上什么血迹也没有。
朱诺安看到地上有许多鞋印和动物粪便。餐桌上和橱柜里的餐具都被人拿走了,木家具被移了位,似乎有人想搬走它们,但它们太笨重了而不得不放弃。
“妮娜……”
妮娜蜷缩在地上,那个位置正是当时她吓昏倒下的地方。“我好恨啊……”她手指扣着地板,“如果我当时醒着,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她脸上泪水纵横。
“那么他就以无罪之身死去了,而您还得背负世俗的罪孽。”朱诺安蹲下握住她指甲开裂的手。“您要活着告诉人们事情的真相。”
“没有人信我!没有人信我!”妮娜弓着背头埋在手臂里,整个人伏在地上。
“妮娜姑娘,我信您。”于佩嬷嬷也蹲下来安慰这个可怜人。“我信您。”
“只要您坚持,就一定会有人听。”朱诺安把妮娜翻过身扶起上半身,她的身体太轻了。
“喝点水吧。”这次嬷嬷把水喂给了妮娜。
朱诺安用手枕着她的头,她喝了几口水缓了过来。妮娜的眼睛红肿着睁不开,喘着粗气。朱诺安抬眼看看四周,餐厅的小家具包括椅子都被盗走了,无处可坐。
她们静静地围着妮娜。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地上的光痕斑斑点点,照亮了这个灰尘铺满的空间。
“我上楼看看。”妮娜抬了抬手。
朱诺安觉得自己都能抱起这个女孩。但是妮娜坚持自己走。
她颤颤巍巍地扶着栏杆上二楼,脚步像印章一样在楼梯的木板上留下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楼梯狭窄,嬷嬷跟在妮娜背后,以防她摔下楼梯。
朱诺安被空中漂浮的灰尘弄得鼻子发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楼上是一家人的卧室,房间里的衣柜和抽屉全部被打开,显然被人翻找过。值钱的物品包括衣物全被搜刮一空。
“啊!”妮娜突然尖叫一声。朱诺安和嬷嬷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于佩嬷嬷不解。
朱诺安往妮娜的视线看去……原来她看到了化妆台上镜子中的自己。妮娜的身体摇摇欲坠,她不敢置信地摸自己的脸,泪水又潸然而下。
嬷嬷的大手赶紧扶着妮娜。“我……怎么成这样了……”她摸着自己凹陷的脸颊。
“您会养回来的。”朱诺安没见过她健康的模样,但15岁正是青春来临的时候,少女的模样怎么着也不会太差。
妮娜没有再看镜子。她房间不小,梳妆台边,一个正对着花园的小阳台。楼下的花园无人打理,枯萎的荒草和倒伏的树枝堆叠在土里,一派萧瑟。
妮娜直愣愣地看着露台,眼神没有聚焦,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春天花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嬷嬷拍拍妮娜的背,让她在床边坐下。
“一切都会好起来……”妮娜声音嘶哑干瘪。
现在妮娜继承了家里所有的财产,田地存款和宅院。可是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她不认为自己还能安然自若地继续生活在这座屋子里。在阳光明媚的南法,她的心却像冻土一样,永远不可能融化了。
“您还有亲戚么?”朱诺安难以想象她现在承受的压力,如果没有依靠,一个孤女在这世上该怎么活下去?即便妮娜现在有财产了,但她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没有能力守护……群狼环伺。
“呵……亲戚……”妮娜干笑两声。
出事的一个月内,表舅他们一家连句口信都没有托人捎来,即便妮娜家是他们曾经的亲家。而父亲的兄弟……妮娜闭了闭眼,一个在分家时决裂的叔叔跑来医院找到她。没有慰问,没有抱歉,只是找来公证人证明侄女没有能力管理遗产,再让妮娜在转赠书上签名……当初分家没有拿到的财产最终还是归了自己,叔叔如是想。
妮娜伤心过度又不胜其扰,于是大发脾气。病房里的叔叔一家和公证人都见到妮娜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歇斯底里的样子,从此妮娜“疯了”。
“所以您叔叔制造了您疯了的传言……”这是吃绝户啊,朱诺安张张嘴。
“我还不如死了。”妮娜面色呆滞。
“可是您还得替您家人看着恶人受罚,您得替他们看着……”
妮娜驼背垂头,没有言语。她只等明天,明天上午!只要看着罪魁祸首死,她此生心愿已了。
朱诺安怕凶手死后妮娜就失去求生欲了,面对这种级别的心理创伤,不是旁人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就能解决的。
“您家人在天堂看着您呢。到上帝召唤时,您一家人团聚。”基督教教义里自杀者不能上天堂,她只能从这个方向切入,“您会见到他们,他们也会再见到您。”
……
“据皮克·科鲁口供,当时先动手的不是他,而杀人完全是斗殴时无意行为。”检察官说。
“唔,只听施害人的言语会让我们难以得见事件全貌。你们有去询问过妮娜·杜波夫吗?”主教交叉着手指。
“事实上,在调查之初,警方就找过她。不过,她疯……她的精神状态不好,很难问出什么。”治安官说。
几个男警察往病房里一站,口气生硬,妮娜能说什么。
“我昨天去医院探望了她,从妮娜·杜波夫口中,我得知了另一个故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听一听?”主教环顾众人。
……
“我想去看看爸爸妈妈还有哥哥。”
警方找来验尸官在案发现场验完尸后,就把尸体用板车拉到医院的停尸房。警察帮忙买了三口棺材,垫付了丧葬费,就匆匆埋葬了受害人们。妮娜没有出席葬礼,因为她只在医院看了一眼家人们铁青冰冷的模样就当场昏厥过去,一连高烧了几天。
杜波夫们被埋在区教堂的坟地里,这是妮娜强烈要求的。虽然凡是教徒都有权埋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但那位本堂神甫似乎认为沾染凶案的灵魂不洁净。
“我爸妈每周日都来做礼拜,从不缺席!”妮娜遭拒后怒目圆睁。无奈,她只能“捐赠”了500法郎换取三块位置。
路上还是有不少人对妮娜行注目礼,朱诺安和嬷嬷用身体挡着行人目光。虽然有些人只是不带恶意的好奇,但探索欲有时就是一种伤害。他们的眼睛无时不刻在说:“快来看呀,这是本城的大明星!”
朱诺安觉得只要在这城里一日,妮娜就不得安生。这环境,如何让她再安稳地活下去?
她们没有进教堂,而是直接去了教堂后院的坟地。
妮娜家人的位置太好找了,三个最新的白石碑就是他们。妮娜呼吸急促,她想见又怕见,隔着距离她的腿已经发软了。嬷嬷有力地撑着她,“姑娘,要不还是别过去了。”
“我看看他们。”妮娜还是要看。她迈开了脚步。
这是她第一次看父母兄长的坟,在她几步之遥的六尺之下埋着她过去朝夕相对的亲人。
妮娜跪在地上,绝望地抚摸上面的铭文,粗糙的石面只刻了姓名和年月。三个相连的石碑,死亡日期都停留在“1815.12.25”。
妮娜已经没有眼泪可哭了。如果她伤心,母亲和哥哥会抱着她,“妮娜不要伤心”他们会抚摸着她的头发,而现在她只能对着干巴巴的冰凉石板,哭吗?干嚎吗?这个世界再没有人爱她了!
朱诺安走过去蹲下,把手放在妮娜肩膀上。太可怜了,可是她也帮不了这姑娘……
朱诺安听到教堂的后门开了,抬眼就看到教士们的黑袍,哦!是杜布瓦他们。这是街道的小教堂,他们不是去市中心的大教堂吗?
“来,我们从这边走。”本堂神甫带领巡视组的教士们参观,墓地管理也是教堂事务的一部分。
朱诺安直起身跟嬷嬷对视一眼。妮娜身处舆论漩涡,虽然哀悼已逝亲人是人之常情,但别人看到她肯定又得嚼舌根……真难啊!
杜布瓦一眼就看到朱诺安,他朝她笑了笑,用口型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妮娜跪在地上,身形被林立的墓碑遮住。朱诺安想让教士们别来打扰,但这是公务参观……她对杜布瓦使眼色,希望他能懂意思。
杜布瓦歪歪头,什么意思?
神甫看到两个修女在墓地里,但他没见到第三个人。都是同行,想必不会打扰,神甫想。“本座教堂虽然小,但是埋了本地最古老的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14世纪……”神甫走进了墓园。
朱诺安朝杜布瓦努努嘴。杜布瓦想到上午他问她行程,她说去医院看妮娜……
那女孩出院了?
“神甫先生,经堂您还没有带我们去看呢,要不我们还是等会儿再来这里吧。”杜布瓦举手说,“那两位嬷嬷似乎有自己的事,我们打扰她们也不太好。”
其实他们已经完全参观过教堂内部了,这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街道教堂。看完墓地,教士们今天的行程就结束了。
“啊……也行,凭你们的时间。”神甫一下就被说动了。
教士们又退了回去。
朱诺安朝杜布瓦咧嘴笑了笑,看来还是能懂的。
妮娜听到人声离去也松了一口气。她不愿出卖悲痛给别人围观,她受够了。
……
主教讲完一个与浪漫爱情完全不沾边的故事后,会议人员集体陷入了沉默。
“……主教先生,妮娜·杜波夫在事件之后对他们二人关系的看法可能出现了偏差。我们都能理解,毕竟男友再亲也没有家人亲。”市长说。真相是什么不重要,皮克·科鲁是情圣还是变态也不重要。现在,西斯特隆只需要一个爱情故事。
“我知道这关系到您对皮克·科鲁的具体祷告。但您除了跟妮娜·杜波夫,也不妨直接跟皮克·科鲁聊一聊。”
“我们在场的人都见过皮克·科鲁,那确实是一个面相踏实沉稳、彬彬有礼的男人。案件公审时,不少人都跑来法院门口支持他,甚至要求免除他的死刑。人心在某种程度上是最好的镜子。”法官点了点头说。
主教没有说话。
“好了,咱们再谈谈明天行刑的具体安排吧。囚车的路线规划好了吗?城里那座断头台清理干净了吗?”市长发愁,执行死刑不罕见,但这个案子不一般。皮克·科鲁的死,才是他们规划好的故事里的开端。
……
妮娜只看了自家和墓地后就回了医院。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她甚至有点亢奋。她脑里想象中那个男人断头的样子就忍不住想仰天大笑,妮娜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残忍的一面。
“您未来要怎么办呢?”朱诺安看着女孩略微扭曲的笑容问。
于佩嬷嬷表示自己会照顾妮娜,直到她生活稳定。妮娜无法面对老屋,她住回去只会唤醒她无穷无尽的记忆,就像一把淬火的尖刀往她溃烂的伤口上反复戳刺。
那得寻另一个住所。
朱诺安撑着下巴沉思,从今天的情形看,这里的环境对她来说太不友好了。一个把不共戴天的仇人和自己捆绑成cp的城市……朱诺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一个局外人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如果妮娜继续待在西斯特隆,她得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啊!这就是朱诺安之前问妮娜还有没有亲戚的原因。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另一个城市,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我还能去哪呢?”在15年人生里,妮娜就没有离开过西斯特隆。她一直都是家人宠爱的女儿,没有了父母兄长,她才知道自己多么的没用。而亲戚也已经闹翻,难道她要投奔另一个地狱?
……
傍晚,朱诺安回到区公所,杜布瓦已经在所里等她了。
“看来我没有猜错,你陪那个女孩去的。”杜布瓦等她们离开了,才参观的墓园,他自然也看到那三个新墓碑了。
“你在想什么?”他见朱诺安不接话,皱眉抿嘴一脸苦大仇深。
“……让妮娜跟着巡视组走?这个方法可行吗?”朱诺安愁的是他们在教区巡视。明天主教的事务完结后,他们就得去昂布伦。他们又不是专门为了这个小姑娘来的。巡视得跑整个教区,朱诺安不觉得妮娜现在这个健康状态能撑得住,再说,巡视组加人,得问主教的意思。
“不,我干脆直接带她回迪涅去了。这样比较好……”朱诺安仰头望向天花板。
“你在说什么啊?”杜布瓦摸不着头脑。
朱诺安把今天的事简单跟他说了说。
“没想到有这样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