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让带着瑞尔威回到滨海蒙特勒伊时,已经接近午夜了。房东拢着披肩,举着蜡烛开门相迎。
“马德兰先生您一去半个月,我还以为您这就走了呢,但您又留够了房租,我也不做一房两租的亏心事……”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絮絮叨叨地给冉阿让开门,这半个月少了个汉子在屋里她还闲得慌。“哎哟!我还没注意,您背上还有一个孩子!”
冉阿让两手各提着大皮箱,胳膊架着背上男孩的腿。瑞尔威睡得迷迷糊糊,在冉阿让背上积了几道深深的口水印。
“咱们小点声。”冉阿让不想把孩子吵醒。
“哦……”房东忍住八卦的心,先让冉阿让进了屋。她盯着瑞尔威趴着的侧脸不住地打量。
啧!出门旅行一趟,带回来个小孩……他年龄都四十好几了,而这个孩子看起来也不超过十岁,是父子?还是爷孙?但是长得又不太像……说不定孩子眼睛鼻子还没张开,也说不定孩子长相随妈。对了,他不是单身汉吗?
“您今晚留了剩饭吗?”冉阿让把箱子放一楼,先带着瑞尔威上二楼房间。多了一个孩子,住所得重新考虑了,现在只能将就一下。
“菜汤都已经凉了。我给您热热吧。”
“不用麻烦,我随便填填肚子。”
“那也得吃热的。”
房东移着蜡烛去了厨房。火星子点燃干草,灶膛里火苗旺盛,菜汤很快就在锅里又沸了一道。老妇盯着跳动的火苗,脑里回忆着马德兰走前问她年轻女孩最喜欢的东西,还按着她的建议去买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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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送给您女儿还是侄女?她一个人在外地?寄宿在亲戚家?”她一边纳着针线一边问冉阿让。
“不是女儿也不是侄女……”冉阿让有点难以回答,“一个认识的姑娘。”
“噢——”她抬眼瞧了瞧坐在餐桌对面的中年汉子,以她多年练就的毒辣眼光看,这个男人明显长期没有受过女人的打理。而且他面对自己时偶尔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估计也没怎么跟女人相处过,他说自己单身……
嗯,她在心里点头,是个老光棍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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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拿吧。”冉阿让从楼上下到厨房,看到房东太太正准备端锅,他上前接过布垫子把锅端到餐室:“马侬太太,这么晚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您去睡吧。”
“年纪大了,醒来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房东也是门房,跟在冉阿让后面穿过狭窄过道。她年龄六十有余,头发花白,虽然脸部肌肉松弛下垂到两腮,但眼睛依旧清明。
“……”冉阿让听到这话似乎在埋怨自己,一时无语。“对不起……”他把晚餐放在桌上,落座时小声说。
“我没怪您。”马侬太太把蜡烛换成小盏油灯,放在餐桌上照明,她把烧了一点的白蜡烛又放回木柜里。虽然不是她负担不起蜡烛费用,但她习惯在生活中能省一些是一些。
孀居多年,玛格丽特·马侬靠着死去丈夫的钱和房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但她有一天发现箱子里的银币就像碗里浅浅的蔬菜汤,晃一晃就见底了。好在冉阿让的到来让她的经济压力缓解了许多,生活里也多了一个人说话。这么些年,她想找人聊天只能每个礼拜日去教堂互助会。
冉阿让已经就着搅拌的木勺开始吃了,马侬太太落座在他对面,她现在肚子里可有一堆话想说。
“马德兰先生啊,您今晚带回来的那个孩子……”马侬太太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啊!没有跟您提前打招呼实在抱歉。”冉阿让连忙抬起头,他一路上也在想这件事。
当时租房合同签的是单人租房,可没说带一个孩子。如果朱诺安跟他过来,住宿的事反而简单了,他可以付一些违约金退了这里的房间,然后去租一个独立的平房。但一个10岁的孩子也不需要很大的生活空间,冉阿让有些犯难了,他担心房东有意见,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小孩,那么他明天就要另外找房,而且环境不能太糟,最好靠近学校……
“我知道这违背了最初的合同,请您宽限我几天,我去另外租房,违约金我也会照实付给您的。”冉阿让停下动作,诚恳地看着房东太太说。
“啧!您说什么呢!”马侬太太都没想到这个问题,她现在只是单纯好那孩子从哪来的。难道是私生子?不,孙子?马德兰这个年纪没儿没女确实奇怪的很……
“那个孩子是您的……”她斟酌着开口。
“他是我收养的孩子,叫瑞尔威。”冉阿让的回答大大方方。
“您出门一趟去收养了一个孩子!”马侬太太声音飙了上去,甚至有些走调。冉阿让用眼神让她冷静了一些,“好吧,所以您现在是他的父亲了……”
马侬太太抿了抿嘴,她还是怀疑这是马德兰的私生子,只不过打着收养的旗号把孩子的身份问题解决了。不过他现在说是养子就是养子吧。
“噢,他得跟您生活在一起。”她现在才理解冉阿让最初说的事。
“是的。”冉阿让几口解决了一锅剩汤,“如果您不喜欢孩子,请宽限我几天,您知道,找房子并不容易。这段时间我也会付双倍房租给您。”
“哪里的话!”马侬太太挥挥手,她好不容易才把房子租出去,现在她哪能够让租客跑掉。“你们留下没问题的,您多给半个人的房租就行。”
没想到房东这样大度,冉阿让有点吃惊,接着露出了一些为难的神色。“咱们签的是一个长期合同,瑞尔威10岁了,男孩这段时间长得快,他不适合跟我住一个房间……”
“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马侬太太不以为意,她端起油灯起身,“您吃完了吧?您跟我过来。”
冉阿让跟着马侬太太回到厨房,他先把空锅放在水槽里,转头就看到她手在墙上窸窸窣窣摸索着。
“在这里,找到了。唉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您先按着这里。”冉阿让依照她的指示手指摸上墙,深色的墙纸掩盖了一个钥匙孔。马侬太太从罩裙兜里摸出一串钥匙,然后就着昏暗的黄色灯光在钥匙串里翻找。
“好久没开这道门,忘了是哪个,都试试吧。”她找出两三个差不多的钥匙,一个个往墙上的钥匙孔里插。
这是一道暗门。冉阿让低头看着马侬太太动作。
“哦!是这个!”门锁咔嚓扭动,小老太咧嘴笑笑。
长长的咯吱一声,隐藏在厨房墙上的木门开了。
“哈嘁!这里不就是空余的一间房吗?明天好好打扫一下就能住人了。”马侬太太掩着口鼻说。门打开时,从门沿掉落的灰尘让两人都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得出来,是好久没人用了。冉阿让拿着油灯往里照照,房间面积跟厨房差不多有点,但里面堆了许多杂物。
“没有窗户。”密室不适合住人呀,冉阿让回过头看马侬太太。
“谁说没有!”马侬太太突然压低了声音,“您不会说出去吧?”
见冉阿让摇头,她指了指房间的一面墙,“这儿有一道开合窗,被柜子挡住了,明天白天搬开柜子您就知道。”
冉阿让想走近看,被马侬太太拦住了。
“行了,今天太晚了,您才回来,去睡吧。”她把暗门锁上了,又推着冉阿让往楼梯走。
“等等,这个箱子给您,里面都是里昂的特产。您明天再打开看也一样。晚安,马侬太太。”冉阿让只拿了一只箱子上楼。
“晚安,马德兰先生。”他在楼梯上听到房东太太这样说。
冉阿让悄悄推开房间门,发现瑞尔威保持着他摆放在床铺上的姿势睡得正香,一点也没被打扰。冉阿让微笑了一下,一种踏实感涌上心头。
他把外衣除下放在木椅靠背上,然后在桌前坐下。桌面上还摆着他画的图纸和样品,冉阿让看着它们,心思却不在它们上面。现在是到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他心头的疑惑无法散去。
冉阿让不是一个粗心之人,况且再粗心的人也无法忽视一栋普通民居里有密室这个事情。什么样的人会在房子里装暗门,太奇怪了。他暗暗思忖,马侬太太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的妇人,他当时租房也是看中这一点。现在他不得不重新评估风险了。
而且……这个房子里会不会有其他的暗道?暗门?暗箱?
比如在这个房间?
冉阿让点燃蜡烛,起身在墙壁上摸索。他的手指一寸寸摸过去,上下的角落都没有放过。从书桌到壁炉,他终于在壁炉右上方的印花墙纸的最深色里找到一个孔洞。
他返身在桌上的材料里拿了一根细铁丝随手扭了扭,捅进孔洞里,只轻轻一挑,墙上一道和壁纸融为一体的小门就开了。一个保险柜藏在这里。
烛光照亮密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尘铺在柜板上。冉阿让把手伸到烛光照不到的死角细细搜索,找到了一叠纸。
这是什么?冉阿让看着已经泛起大片黄斑的纸,上面蘸水笔的墨迹非常模糊。他就着昏黄的光线,只认出了几个字:“致…弗莱夏,转交…祝安好……”
冉阿让不明所以,但他想这应当是这间房的前主人,马侬先生的东西。
“楼上这一套房是我亡夫的起居室,空着好多年,您别嫌旧,但家具用料都是当时顶好的。”他记得租房时马侬太太的介绍。
这些遗物应当转交给马侬太太。那她知道这里有一个密柜吗?
这些东西没有被收拾起来,她一定不知道。
所以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柜子。冉阿让立马有了决定。
他从床底、衣柜顶和房间的各个角落搜出他分散藏匿的秘密,动作很轻,没有惊扰屋子里熟睡的瑞尔威。
冉阿让捧着他破破烂烂的出狱行头,黄麻衬衫、灰布外套和蓝棉布裤。他拧着眉头看这些物什,但他看到黄衬衫上的血迹时,眉间舒展笑了一下,他想起来这是朱诺安的手在布料上擦拭的痕迹。他看到灰布外套,又想到她裹着这件破烂衣衫窝在自己怀里脸色苍白的模样……
冉阿让长舒一口气,脑里旧画面被擦去,白衣女孩在记忆里微笑着朝他挥手。
诺安是个好女孩,他很高兴见到她健康、活力充沛的样子,可是她说自己……冉阿让摇摇头,他一个前苦役犯和现逃犯能解决她的困境吗?他现在更应该愁的是自己的处境,他不能拿了主教的恩赐逍遥度日,还有瑞尔威,现在的马德兰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孩,两个人也是一个家庭呀。
冉阿让手里抓着旧日的阴影沉重地呼吸。这些东西绝不能让瑞尔威发现,也绝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按道理他应该把它们丢在壁炉火堆里焚烧殆尽,这是最保险的方法……但是……
他想起朱诺安轻拍他的背说冉阿让是一个好人。不是马德兰,是冉阿让。从一开始,在格拉斯郊外荒野的那棵树下,她居然相信穿着这种衣衫的他是个好人……
冉阿让站在壁炉前,摇摆的烛光在他眼里渐渐晕成一片暖黄色,他感觉自己眼睛又湿润起来。
他吸吸鼻子想,诺安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她遇到自己时连法语都不会说,她是知道自己苦役犯的身份,但一定不明白苦役犯是什么,所以她才会对自己那样好。
所以这些东西……
冉阿让把它们一股脑地塞进密柜里,包括一根从监狱带出来的铁钎,还有几枚用来越狱的特制硬币。他关上柜门,用铁丝上锁,过去阴暗的历史就被封在了这堵墙里。
他看着显不出任何异常的墙壁,心里一阵轻松。他舍不得烧掉它们,只能把它们藏起来。只要看不见这些肮脏下贱的东西,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马德兰。
马德兰要做一个好人,要做一个好父亲。诺安也说了,她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父亲。冉阿让用鼻息吹熄蜡烛,躺在瑞尔威身边时想。
明天要做的事很多,记得写信给她报个平安……冉阿让思绪昏沉,闭着眼渐渐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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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尔威,你醒了吗?”
床上一团被子里传来小孩哼哼唧唧的声音。
回到滨海蒙特勒伊的第一天早晨,冉阿让准时按着生物钟起床。他起床时见瑞尔威还在睡,也不忍心叫醒,等洗漱好了,回房间就看到小孩揉着眼睛翻身。
“哈——”
瑞尔威打了一个哈欠,他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阿尔卑斯山上追着野兔乱跑,却听到奶奶敲着铁盆喊自己回家吃饭,于是他往山下跑去,可是他跑着跑着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