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唐泰斯那小子会干这种事啊。”
“我觉得他有胆子,也不失为一条汉子,就是可怜他老婆了。”
“哟,你可怜她呀,不如替小唐泰斯娶了她吧,省的人家夜夜独对空房~”
“人家年轻貌美,如狼似虎的,他哪里受得起哟。”
马赛港口的酒馆里,休假的海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聊的可不就唐泰斯在婚宴上被捕一事。事情发展到现在,算是马赛城的大事了。
男人聊来聊去话题终会拐到女人身上,下流段子不断,几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你他妈的,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
突然一个船员脸上凭空挨了一记老拳。
“他妈谁啊!”那船员捂着鼻子抬头一看,来者是一个身量高大的青年。
“哟,加泰罗尼亚的小贱种,来为你情妇打抱不平啦!自己没本事,吃不到,闲得来管我们了!”他抹了一把鼻下鲜血,说着就抬手回击了过去。
那青年听了这话额头青筋暴起,双拳握紧。打架?他自然是不怵的。
……
“费尔南多,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了。”一只女人的手轻柔地拿着纱布卷过青年褐红色的胳膊。
“爱德蒙他已经让我的心牵着生疼了,你就不要再让我伤心了好不好……”
费尔南多感受表妹的头贴在他的肩膀上,这轻轻的重量缄默了一切言语。
他转过身,表妹扬起脸。她那对大而明亮的眼睛,此时雾气氤氲。短短的日子,愁云笼罩在她的身上,抽干了她的明媚,就像北方的寒风遮蔽了地中海的太阳。
他心脏一时揪得难受。
他郑重地把唇印在表妹美丽的额头上,“梅塞苔丝,我答应你。”
……
费尔南多在黑夜降临时离开了。他回身看了一眼唐泰斯父亲租住的小楼,似乎想借路灯的野光穿透过窗帘再看到房间里梅塞苔丝的身影。
他又想到下午酒馆里关于她的污言秽语,拳头再次攥紧。
也许那句“没本事,吃不到”真的扎在他心口上了,也许他开始真正懊悔——是他把梅塞苔丝逼到如此境地的。一朵花的凋败如何全能责怪北风。
表妹自唐泰斯被捕后就搬去与唐泰斯父亲同住,照顾老人的起居。
“爱德蒙的父亲自然也是我的父亲,虽然我们仪式没有完成,但我在很早以前就认定自己是他的妻子了,仪式只不过让其他人知道我的心罢了……费尔南多,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梅塞苔丝忧愁地叹息,“我只是连带履行爱德蒙的那份义务罢了。”
费尔南多可不敢在梅塞苔丝面前提起爱德蒙·唐泰斯这个名字,他不敢也不想见到梅塞苔丝的眼泪。
这些天里梅塞苔丝和唐泰斯父亲每天都去马赛警署、检察院、法院门口等待,他们傻傻地站在政府司法所门口,企图抓住一个办公人员打听唐泰斯的情况。太不寻常了,唐泰斯被带走后竟然人间蒸发,他们连他被关押在哪儿都不知道。
素来安分守己的平民哪有什么渠道去探听消息,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少胆子去拦下制服笔挺的警察和衣冠楚楚的公务员。况且梅塞苔丝的身份——一个生活在马赛城外的加泰罗尼亚人、被马赛人施舍飞地的西班牙移民——是本地人眼中的低等公民,而唐泰斯父亲,贫穷,年老,更说不上什么话。
唯有一次,在费尔南多的陪伴下,梅塞苔丝在警局门口认出了婚礼那日带队捕人的警察……
有表哥壮胆,她胸口的勇气混合着怒气爆发,拦下了那尊凶神。
“警察先生!警察先生!”梅塞苔丝横举着两只手臂。
沙威打完下班卡,正往家的方向走,还没走两步,路边突然窜出一道影子。他先是看了看护在影子后的青年,才看向拦截他的女子。
沙威认得她,那位走私犯和叛国贼的新娘,她身后那个男人是她表哥,两个加泰罗尼亚人。他对自己经手的每一桩案子都调查充分,而且爱德蒙·唐泰斯案已经升级为重案要案了,听说国王下达了指示,很是重视。
沙威对此有不小的得意。职业生涯里能参与这种级别的案件,他不敢幻想自己的名字夹在卷宗里被国王的金手翻阅,那是何等的荣幸……
对于罪犯,沙威发誓要重拳出击。对于罪犯的家属,沙威的态度与法律相同,祸不及无辜,他不会无端苛责他们。
加泰罗尼亚女人的黑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气势汹汹,似乎每一根黑色卷发都要竖起来。
“警察先生!我的丈夫被您抓走已经七天了!他现在在哪儿?到底犯了什么法?!您可得给我一个解释!马赛可有一条法律允许警察随意逮捕平民么?”
沙威丝毫没被影响,他嘴里不称一句“小姐”或“女士”。
“您对执法有问题吗?”
只此一句话冲塌了梅塞苔丝积攒的勇敢。
梅塞苔丝的嘴唇微微颤抖。面前高大的男人面貌不如何可怖,可是他神气却凛然不可接近。他不低头,只垂下灰绿色的眼睛瞧她。尽管没有任何错处,梅塞苔丝却怯起来。
沙威见面前的女子一时无话,也不说一句礼貌告别的话或做一些礼节动作,错过身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他的路了。
费尔南多目送那警察的背影走远,想起婚礼那日他带着士兵破门而入的场景,那确实是极其有威慑力的,他心里隐隐发毛,就像鬣狗见了真狼。唐泰斯栽在这警察手里恐怕得吃不少苦头……想到这个,他心头又泛起隐秘的爽感。
他回头见梅塞苔丝仍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忍不住提醒:“梅塞苔丝,我们回家吧。”
然而梅塞苔丝没有回答,她的头颅低垂,露出一段好看的后颈——尽管婚礼没有完成,但自那日后,她就抛弃了少女的装扮,梳起了妇人发型。
“梅塞苔丝?”
费尔南多察觉了她的不对劲,“梅塞苔丝,你怎么了?”
他走到她身前抬起她的下巴。
“噢……”
“费尔南多,我真的太没用了……”梅塞苔丝的眼睛盛满了泪水。
她扑进表哥的怀里,多日压抑的情绪发泄了出来:“我真没用,我一点都不勇敢,竟然向他们讨回爱德蒙的勇气都没有……”
“天呐……”费尔南多一时惊讶得忘了动作和言语。什么时候梅塞苔丝跟自己这样亲近过?哦,当他俩都是孩子的时候,那个叫唐泰斯的讨厌鬼还没有抢走他的表妹的时候。
他只愣了一秒就用双臂紧紧抱住怀里的少女。果然,只要唐泰斯消失,她就会回心转意投入他的怀抱……
费尔南多的大脑一时被喜悦冲昏了,他用一种痴迷的语气说:“梅塞苔丝,忘了爱德蒙·唐泰斯吧,你还没有完成婚礼,你还是未婚的自由身,跟我在一起吧,履行你的母亲对我的承诺,嫁给我吧!不要忘了你是加泰罗尼亚人……”
下一秒,他的幻梦破灭了。
梅塞苔丝以一种决绝的神态挣脱开他的怀抱,尽管她可爱的脸上还挂着几串泪珠,可她嘴里的话却那样冰冷:“费尔南多,我的哥哥,你清醒一点。我说过,我的心属于另一个人,那不是你,我对你永远只有兄妹之爱。”
夕阳把两个人在街角对立的身影拉得老长,延向永不相交的方向。
梅塞苔丝说出这警告意味的话后,两人都一时无言。
“我不再说了,梅塞苔丝,我们回去吧。”费尔南多服了软。
……
回忆到此,费尔南多心中对唐泰斯的厌恶又翻涌起来。如果唐泰斯那臭小子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就不信梅塞苔丝还会表演忠贞不二到老,可是他又不能对现在梅塞苔丝的痛苦视而不见……
他皱着眉头捂着心口沿着街道走,路过一个小巷口时,那黑黑的巷道里传出来一道鬼祟的男声:“嘿!费尔南多!”
像黑暗有了实体在朝他说话。
费尔南多认出了声音,朝小巷深处走去。
“都是你出的主意!”
“你难道不高兴吗?这些日子梅塞苔丝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只想让他别在梅塞苔丝面前出现了,没想让他死。梅塞苔丝说了,如果他死了,她也不会活。”
“呵,你就听娘们瞎吹,女人最喜欢在人前发一些歹毒的誓,这是她们最拿手的表演,好成全自己的名声。”
“梅塞苔丝不一样,我知道,她会来真的。”
“得了吧。”
“……现在怎么办?事情越来越大,万一他真的死了。”
“那不是很好?你下半辈子就不用担心他再出现了,我们都轻松了。”
“那个卡德鲁斯怎么办?他那天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放心吧,只要他不是个傻瓜,他就不会为唐泰斯出头。”
“你肯定?”
“我说你们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吗?”
“……你找我干什么?”
“看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只是来提醒你一下,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
费尔南多从巷子另一头出来。
他突然感到一阵不舒服,他用力搓了两下自己的手臂,仿佛上面粘着什么阴冷的东西。倒不是他突然良心发现了,他不忌惮让唐泰斯去死的,但他设想的是他和唐泰斯间进行一场专属男人的真刀实枪的决斗,而不是现在这样……
阴谋就像一条毒蛇,被它缠绕过的人,手上都会留下那么些痕迹。
他回头看一眼黑暗,忽然有点怨恨,这个叫腾格拉尔的家伙把他拉入地狱了!若不是他出的主意,若不是他写的检举信……
可又有什么好怨的,那信,可是自己连夜投到检察院的啊。
费尔南多往马赛城外走去,隐到更深的黑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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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诺安对自己的情况实在不能抱以乐观的态度。这穿越日子过的……自己就是来受苦受难的吧。
面对医生“再来一杯”的提议,她当然是态度坚决地拒绝。她还怕老西医还会拿什么压箱底的独家技术拿来对付她,自己势必要在清醒的时候交代好一切。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她只能暗自祈祷这是个尊重病人自由意愿的医生。
“您为什么不拿蒜泥给我催吐?”
朱诺安实在不知道那只银色杯子是什么金属材质,即便医生介绍那是“antimoine”,以她现在依旧贫瘠的法语词汇量,抓破头也猜不出意思……别说法语了,她也没背过英文版的元素周期表呀。
排除“or”“argent”“cuivre”“fer”(金银铜铁)这几个她知道的,这个时代的常见金属也就是铅了吧……要命,自己该不会变傻子吧……
她在迪涅医院帮工几个月,在雷奈克的教导和左右熏陶下,也算积累了一些这个时代的医术常识。
朱诺安本来以为自己天天在迪涅医院的厨房里捣大蒜就够离谱的了——当她得知她辛辛苦苦捣出来的蒜蓉不是给自己人开小灶做蒜蓉大虾,而是给患者催吐用——她有时还得帮忙调配催吐汤:蒜泥混合薄荷和啤酒,像在调配什么魔药,更是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吐槽。
虽然她依旧坚定地认为催吐和放血是伪科学,但亲眼看见几个患者竟然吐着吐着、放着放着就原地康复了。她大受震撼,心里连连感叹:这果然是更适合西方宝宝体质的医疗手段。
吐就吐吧,但喝原料来自菜市场的怪味土法魔药,至少性命无忧。
吉伯特医生却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蒜泥?一个好医生怎么会用蒜泥呢?”这是给付不起药费的贫民用的低贱玩意,怎么能给贵人用?瞧不起谁呢。
“德鲁热小姐您放心,依德古费拉克夫人的要求,我给您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锑杯可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的。
啊哈,那还真是谢谢了。
“您的医术高明,我想我好许多了,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再吐了。”
朱诺安瞥一眼痰盂里自己吐出的黑红液体,实在心惊。尽管自己的身体还发着热,但为了这条小命,只能强装康复,顺着医生的话说。
那位小徳古费拉克夫人倒是深明大义,“既然德鲁热小姐这样说,我们也不必聚在这儿打扰了,给她留一个安静的空间休息吧。”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