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艾克斯大学最近的那家小酒馆热闹非凡,不大的石头屋子里挤满了穿着时兴斯宾塞大衣的青年人。
这里正是艾克斯大学生所中意的“食堂”。
人人都说店家开店选对了位置,生意就成功了一半。来去匆匆的学生们在上下课的空当总得填饱肚子,还得有个空间供他们交流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没有名字的小酒馆自诞生的那日就一跃成为了大学生们吃喝聊乐的八卦站点。
天气阴云密布,屋子里只点了几盏冒黑烟的油灯,光线昏昏沉沉,却一点没影响男生们像深色的鸦丛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有人一手端着碟子品呷热咖啡,一手举着街上新派的传单翻来覆去抠着字眼儿研究;有人埋头在桌上奋笔疾书,补写昨天该交的课堂作业,手边啃了一半的酱面包沾污了衬衣袖口也无暇在意;有人斜倚在墙上,嘴却不得闲,一边嚼碎烟草,一边从牙关里挤出字眼跟同学打嘴仗……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一个小个子年轻人灵活地挤过人群,堪堪将手拍在柜台上:“老板,要……”
老板正忙得连轴转,转身间隙瞥见这小子,还不等他说完便打了一个手势。
一杯咖啡、一碟粗面包夹着几片干酪,“哒哒”清脆两声落在柜台上。
老板单手扫走了年轻人放在台面上的硬币,动作行云流水,转身接着又去服务下一个客人。
那男生双手各端着一只盘子踟蹰了一会儿。
放眼望去,店里的每一张椅子都已有主,他想与人拼桌也没有机会。
突然他眼睛一亮,侧身护着手里的餐食,往窗台边空出来的角落走去。
“欸!我今天路过区公所,门口的士兵还在呢,不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了?”
“快一周了吧……嘶,你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卞福汝主教就被禁足了?”
“你还不明白呀。那个主教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呗!”
“我的意思是,总有个原因吧?他来咱艾克斯没干什么,做的也就是巡视的工作。我听说他口碑一直很好,难道名不副实?”
“啧,你不明白啊。你知道他以前是咱艾克斯老法官吗?”
“我听说过。”
“那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主教?”
男生已经找好午餐位置,就在往面包上抹干酪的空档,身边人的对话顺着风灌入耳朵。
“怎么?难道不是司铎神甫这样升上来的么?”
“就知道你平时什么也不关心。他是受拿破仑钦点才做的主教。”
“啊!这竟然是真的?”
“我之前也只当没根据的流言听听,但现在看来是真的。你明白了吧。”
“那这样说,他是波拿巴党人?”
“呵,十有八九吧。”
“现在看这动静,他会不会……?”有人举起手臂,在颈前一划。
窗台角落的矮个男生眼见谈话几人正一脸严肃考虑主教是否可能上断头台,一时差点儿没绷住,面包屑喷了满嘴。“噗!怎么可能?”
“您是?”小团体转头看向插话者。
“法学院一年级的阿道夫·梯也尔。”男生赶紧擦拭嘴角,“对不起,我只是听你们讨论的热烈,没想打断你们。”
“看来您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几人目光灼灼。
梯也尔不好意思地推了一下眼镜,脸颊的两个酒窝却暴露了实际的兴奋。“在我看来,用不了多久卞福汝主教就会继续他的巡视之旅。”
“哦?怎么说?”那几个人都转过了身。
……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士兵都来自艾克斯的国民警卫队,现在也没有一个消息说禁足令来自皇宫或者哪儿,这说明上面对此的态度很暧昧。而且这样做好像不是这位国王的风格,我怀疑下达命令的另有其人——”
梯也尔说得起劲,端起冷掉的咖啡要润一润喉咙时,忽然身边挤过一个人。那人的胳膊一抬——
“啪”地一声,咖啡杯砸在地上,褐色液体飞溅。
顿时安静。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先是急切地道歉,又拿出自己的手帕想要擦拭梯也尔被咖啡浸润的大衣前襟。
“你!”梯也尔当即跳了起来,可对上那高瘦男生诚恳的眼睛,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算了……”
激昂的情绪被这个小意外打散,气氛顿时冷下来,凝结成地上一滩冰冷的咖啡。
“刚刚谁打了杯子?”老板耳朵尖着呢,隔着人堆,远在柜台指着这边的方向喊道:“一个杯子五个苏,自觉一点赔钱。”
梯也尔沮丧地摸了摸钱袋:唉,真倒霉!干脆今天就不吃晚饭了吧。
“你小子打的啊。”老板见那个小个子穿过人群,来到柜台归还剩下的餐具。这小萝卜丁算是店里常客,老板甚至不用他点单就知道他要什么。可是穷学生,他见得多了,没多少心软。老板摊开手:“五个苏。”
“杯子是我摔的。我来付。”撞人的男生跟在梯也尔身后来到柜台,抢先把钱给了老板。梯也尔看着老板耸耸肩。
“实在不好意思。我给你赔个罪吧。”男生指了指梯也尔胸前的褐色污渍,转向老板:“两杯麦酒,一碟小指头。”
梯也尔低头看看自己散着咖啡醇香的衣襟……真是麻烦!洗衣服又得花钱呢!
“我叫佛朗索瓦·米涅。”他的眼前突然伸出一只手。
“阿道夫·梯也尔。”他兴致了了地虚握了一下。
很快两杯琥珀色的麦酒和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香肠摆了上来。
“里面人多,咱们去外面吧。”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开嘈杂拥挤的环境,这个名为米涅的男生拿了食物就示意梯也尔往外走。
阴天风急,酒馆门外的商幡被吹得猎猎作响。
“真不好意思,同学,我情急之下才打翻您的咖啡。”待二人在酒馆门边站定,米涅把那碟炸香肠放在了门口凸出的青石窗台上,把它往梯也尔方向推了推。
什么?梯也尔回神。
这么说,他是故意的?他挑起一根眉毛。
“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刚才屋里有许多人都在听您的发言么?”米涅单手抱臂,紧了紧呢子外套。
“……嘶。”梯也尔确实没有注意到,他全情投入发表意见时常常忘乎所以。
“恕我直言,您实在不应该在这种地方讲那么多。”米涅见身旁的男生脸色严肃起来,缓和道:“我并没有谴责您的意思,只是时局如此,人多嘴杂,难免容易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哦,这样……”梯也尔松懈下来,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香肠。“我应该谢谢您。”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您的想法跟我的差不多。”
“嗯?”
“我也认为卞福汝主教被困只是一时的。”
“嗯哼。大半年来,光是艾克斯这边下台的官员算上你我脚趾也数不完,还有去年夏天马赛的情形,你觉得背后没有国王的支持?谁知道呢,一切都很难说。”梯也尔此时却耸着肩膀,似乎对自己观点消极起来。
“您觉得主教先生应该被这样对待么?”米涅突然发问。
自卞福汝主教出事以来,城里对主教本来就有偏见的人一时占了舆论上风。保王党说他是一个“叛徒”,一根“墙头草”,一个“乱臣贼子”。他们把查理·米里哀世受王朝荫庇的上半生和抱拿破仑狗腿的下半生装在酒盏杯影里嚼了又嚼,然后吐出痛快的残渣:好呀!陛下英明!终于要管管这种人了!
“怎么会?”梯也尔摆摆手:“虽然我没有跟卞福汝主教是个很好的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去听他的讲座,他真是打破了我对主教的固有印象。散会后我拦住他聊了好长一段时间,问了一些无关宗教的东西,他竟然丝毫没有不耐烦,我本来以为主教都是一帮目中无人的傲慢混蛋呢……”
“卞福汝主教确实是个和气待人的人。”米涅拈起一根香肠递到嘴边,想到之前的拜访经历。
“是吧,您也这样觉得。我以为所有政府官员都一样,喜欢鼻子朝天。”梯也尔哼哼两声。
“不,主教跟普通的政府官员不一样。”米涅嚼着香肠慢慢讲,“君主可不能像对待政府官员一样对待主教。虽然君主把手伸到教会里不是稀罕事,但路易十八复位不过半年,他现在这样做有很大风险呀。目中无教会的君主也就只有腓力四世能做到……”
米涅认真地讲着他所知的历史,一抬眼,对方盯着自己,目光灼灼。
“您懂这么多!真厉害!”梯也尔听得入神,不由感叹:“您一定是文学院的吧!”语气隐隐透露着一丝羡慕。
“不,我是法学院的学生。钻研历史只是我的爱好。”
“啊?我怎么没有在学院里遇见过您?!”梯也尔顿时站直了,瞪大眼睛看向对方。
“怎么?难道您也是……?”米涅歪歪头,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是一年级的。”梯也尔把手伸到对方面前,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
“噢!我已经二年级了。”米涅此刻也有一种难言的快乐。他握住那只手摇了摇,完成了行礼。
“啊哈……这真是……”梯也尔挠着短发,不知道怎样抒发这突如其来的情感。
“应该再来一杯酒庆祝我们绝妙的缘分!”他看了看两只快见底的杯子,拿起它们转身走进店里。他回来时手里满满当当的红色液体在杯中摇晃。
“谢谢。”米涅接过一只。“噢,是葡萄酒。”
“当然!”梯也尔抬起手。“干杯!”
叮!杯口相撞。
“干杯!”米涅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由也笑了。
“您破费了,应该我来买才是。”暖胃的酒液落肚,米涅早就注意到梯也尔的衣领和袖口,那里尽管保持着整洁,但堆垒着细密丝线和绒球,应该穿了许久了。再回想他的简陋午餐和担心衣物损害的窘迫模样,米涅心里已然清楚七八了。
“您不是请了我么?这是我的回谢。”梯也尔举起杯,全然不去想晚餐的着落了。他抿一口醇红的液体,果味的酒气在口腔打转。不知是不是快乐的心情作配,嘴里有种甘甜回美的滋味。
“你叫我阿道夫就好,你的朋友一般怎么称呼你?”
“弗朗西斯。”
少年人意气相交,他们很快就摒弃了文绉绉的敬语。
“等等,你是马赛人?”米涅听了他的新朋友的自我介绍,顿感好奇。
“是的,会很奇怪吗?”梯也尔笑起来,“在学校里,光是我知道的马赛人可不少呢。”
马赛距离艾克斯也就八法里,坐在马车上颠两小时就到了。
“这样吗……”米涅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回到艾克斯的这两年既没交到多少新朋友,还弄丢了儿时的玩伴,上学的日子枯燥乏味,加上他又爱跟古玩旧货打交道,从来都是形单影只的。
“你呢?就一直呆在这里十九年?哪也没去过?”梯也尔显然比米涅健谈多了。
“不,我之前在阿□□翁读书。”米涅想到他在那里一头扎进历史海洋的快乐,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噢!怪不得!”梯也尔作恍然大悟状,“你在那里游览了——‘罗马’吗?”
米涅被彻底逗笑了,用‘教皇被囚于阿□□翁’来打趣,看来这人也不是那么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是的,我还吃到了罗马的橘子,特地从教皇手栽的橘子树上摘下的。”
“想必很酸吧,那可是七个教皇的眼泪浇灌的橘子树呢。”
“哈哈哈哈哈……”
他们一时半会儿被自己的对话逗得乐不可支,傻笑了一阵。
“我们不说这个了。”米涅几乎笑出眼泪。
“好好好。”梯也尔直起腰。
他们拿着空了的酒杯又聊了一些学业上的事情。聊到兴头上,风吹也不觉得冷。
“我想要明年去试着考一考律师执照。”
“?!”米涅惊讶地看向梯也尔,他二年级都还没有这个想法,怎么这个一年级的新生就想得这样远?是准备刚入学就毕业吗?
“我知道这太自不量力。”梯也尔重重地叹一口气。他本来就不想读法律,只是家人把它当做恢复家族荣光的唯一希望才让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儿子啊!你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