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降临的第十五日。

倾奇者踏着夜色抵达踏鞴砂，向御舆回报此行的结果。

营帐内，身形高大的武将身上多了许多伤处，在倾奇者说到幕府的种种乱象时，他的手不自觉地重重握了一下。当年灾难中幕府未经严格考核紧急提拔许多官员，留下隐患造成如今的局面，意料之中。

“宫司大人会尽可能发动援军，但考虑到政局，我认为最好不要抱有期望。”倾奇者以此作为结语。

御舆也只能苦笑。

“前线最近怎么样了？”倾奇者关心地问。

“不太好。”

目前的伤亡情况很不乐观，可用的人手比一周前倾奇者离开时少了三成。丹羽在两天前遇刺，幸好宫崎及时救援才没闹出人命。根据对兽群的统计，名椎滩上又一次出现了未知的变化需要调查。

“如无意外，调查恐怕需要你来主导。”

这话听起来让人不安，之前的调查一直是风间负责，倾奇者猛地抬头，“他怎么了？”

御舆笑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看你哥哥一直拼命，觉得他也需要从紧张的环境中休息一……”

“我不需要。”

二人闻声看向门口，少年站在那里，神情坚定地重复：“我不需要。”

一周不见，少年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不知道是使用火焰战斗消耗了太多生命力，还是因为他身上缠着纱布的几道伤。他的双眼下挂着浓厚的黑眼圈，衣服上沾满灰土，衣物缝隙里还有尚未清理干净的淋溶物正在消散。

“我知道你不想让他接触太多危险，可是你也得想想你自己啊。”御舆很不认同他的做法，“但凡有其他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兽潮，我都不会询问你们、考虑让两个孩子深入现在的名椎滩。”

“我……”风间的眼神动摇了一瞬。

他在害怕。倾奇者忽然意识到这一点。Saki对他的过度保护，从来不是建立于对他自己能力的自傲。

他在迷茫。他并不确定自己的做法一定是对的，他不敢肯定自己做得比倾奇者更好。

强烈的保护欲之下，是极度的不安。仔细想想，他的saki是个失忆过不止一次的人，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他还没想起多少，就要面临这种极端的战场；而自己是他唯一熟悉的人，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存在。

在更深处，似乎还有着什么别的情感……倾奇者一时辨认不出，但他看出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倾奇者闷不做声地微低着头扑过去，把头埋在他怀里，双臂在他的背后收紧。

“怎么了！”风间被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你刚从稻妻城回来，是不是那些人为难你了？”

被他这么一问，倾奇者竟真的鼻子一酸，双眼湿润。他忍下委屈，“没有。我就是特别想你。”

“没关系，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打过去，讨个说法。”他温柔地轻拍他的后背，“要是跟他们吵起来，我一定和你站在一边。”

“那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吗？去哪里都陪着我？”

风间看起来有些迟疑。倾奇者不假思索地继续煽情：“我真的很怕，非常怕，我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只有你是和我一样的存在。真的不能陪着我吗？”

“可是现在是战时……”

“但你一定会保护好我的，不是吗？无论是多危险的境地，都会跟我一起好好地完成任务、解决问题，然后一起回家。你保护我，我也保护你。我需要你。我们一起去调查异常，一起回家。”

怀抱着的人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但倾奇者知道，他抓住了风间内心最深刻的愿望。

在倾奇者希冀的目光中，他咬牙应下，“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他看向御舆大人，“这次的调查任务，我们一起去。”

和御舆道别，倾奇者牵着风间的手一起离开。两人在神无冢的西岸漫步，天空中是压抑至极的黑色，倾奇者却有种“就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的错觉。

“你不讨厌我？”他听到身旁的人突然这样问。

倾奇者为此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讨厌saki？”

“我一次次出尔反尔，抛下你一个人……”

是的，他说的没错，倾奇者也为此闹过一些小别扭。“但是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即使我不需要这份过度的保护……我理解你，像是幕府的那些人，还有雷之神，我确实应付不来。如果让我拿这样的战场练手，换成让我调查间谍、和八酝岛建立联系……我大概是不如你的。”

“你没有不如我。你比我要优秀得多。”

“但这一次去稻妻城，我有很多次都是冲动行事。你以前教给我的谈判技巧、情绪掌控，我全都没用上。”习惯踏鞴砂里人们坦诚以待的交流方式的他，不适应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如果是saki的话……

风间华本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石子，忽然如释重负一般，连嗓音都明朗起来，“没关系，以后我们再去一次，把那些家伙都教训一遍。”

倾奇者忍俊不禁，“嗯，打到他们都愿意改正错误当个好人为止。”

两人间的氛围彻底恢复融洽。倾奇者乘机追问，“好久没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好。”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倾奇者留意到深紫色里掺杂着几缕偏浅淡的色彩。

“使用火焰战斗，没问题吗？”倾奇者很担心这一点，“我不阻止你，至少别瞒着我。”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风间向远处的防线最前沿看了看，“既然你想知道……好吧。那些火焰不会增加，我的复活似乎也和火焰无关。将它们留在体内会限制我的实力，失去它却只是让我褪色。不如就这样将它们作为武器消耗掉。”

倾奇者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风间按了按僵硬的颈侧，放下手，不好意思地与他对视，“……因为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现在还是不清楚为什么失忆前的我会担心复活失效，白色的火焰又到底在复活中干预了什么。”

说着，倾奇者看见他又开始发呆，像以往那样，说着说着就开始愣神，侧头盯着空气陷入沉思。不同的是，在战争中，发愣的时间是一种奢侈品。

“不行啊，还是不行。”好一会儿，他叹息道，“还是什么都弄不明白。”

倾奇者握紧了他的手，“别在意，过去怎样都无所谓。只要saki以后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

那双浅蓝灰色的眼睛盛满温柔，与他对视。“嗯。我不会留你孤身一人。对你来说，孤独就是被人遗弃，就是遭到了背叛，对吧？”

倾奇者感觉到有人摸摸他的发顶，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他说：“我是不会背叛你的。”

达成共识，接下来便要准备对名椎滩的调查。调查需要不被干扰的环境，考虑到漆黑巨兽的密度，整个营地里只有他们两个——准确说，只有saki——能做到。

“对这些漆黑力量塑造的魔兽，我好像有非常丰富的肢体记忆。”

那是在倾奇者认识他之前的事，他们无从得知的过去，切实地成了此刻的宝藏。他带着倾奇者往名椎滩深处走去，有好几次，散发不祥气息的獠牙利爪仿佛马上就要伸到身上，风间却仅仅是恰到好处的一个停顿或者一让身，巨兽便继续忽略他的存在，转身游荡向另一个方向。

在兽群中不惊动魔物地前行很困难，但有风间在，他们非常顺利地深入腹地。

“那边就是最初的爆发点。”风间将一团格外浓厚的黑色指给他看，“我第一次调查时还可以接近，现在已经不行了，会被同化。”

倾奇者不禁皱眉，“这么说来，名椎滩的问题会愈演愈烈？”

“是，问题就在这里。在八酝岛和神无冢一起清理魔兽的情况下，污染不仅没有消退，反而以极快的速度恶性发展。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前线的兽潮，巨兽数量增长的同时，攻击性比过去更强。”

“你查到爆发的原因了吗？”

“我只能看出它们受到了外力影响。”他拿出地图，给他看上面黑色圆圈附近标识的几个点，“以这里为中心，附近还有一些小的聚集点，同样没什么发现。”

倾奇者跟着风间华去了其中一处，除了地面上被腐蚀出的一片焦痕，什么也没有。

“我在想……会不会发现的这些点，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呢？”风间华询问他的意见，“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元素视野中充斥着杂乱的力量，倾奇者仔细辨认，还是看不太清。以次一级的能量聚集点为中心，他拉着风间的手循着模糊的痕迹走去，浅海区域中漂浮着成片的油状物，海面下一片漆黑。

倾奇者看见，那些黑色中有一处似乎略深一点，“下面很可能有东西。”

他走入水中，屏息潜入足以没过胸腹的海水，视野中清楚地看到一个充斥着纯黑色的元素力的物件。双手将金属箱抱起，不祥的力量随之骤然狂溢而出；他一惊，将箱子放回原处，被引动的怪异的混合能量又变回原样。

记录下一些基本信息，他们在名椎滩仔细检查。

“粗略估计有二百多处。它们能让兽潮有计划地、可控地逐渐变强。拆除装置会引起能量场紊乱，带来兽潮反扑。”

临时召开的会议中，倾奇者宣布了调查结果。

踏鞴砂最擅长技术工作的人们围桌而坐。丹羽摸了摸自己缠着厚厚的绷带的胸口，考虑了自己心肺功能的康复情况，用眼神询问千花医生。后者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让丹羽打消了去前线的念头。

宫崎伤势更轻，但他也知道现在的名椎滩不方便让他优哉游哉地进去搞研究，“不能拆除装置带回来吗？”

“那些箱子会对兽潮造成未知的影响。”倾奇者解释道，“仅仅离开原位便能影响能量场的稳定性，刺激兽群……前线顶不住的。”

他们太弱小了。说到底，若是踏鞴砂能有足够强大的守卫的力量，他们完全可以无视一切陷阱和算计，凭实力强行碾压一切问题。

“前线啊……”宫崎犯愁，“这个我帮不上忙。我拆解了幕后黑手之前的装置，试着仿造了一批攻击敌人的一次性元素装置给他们。这些小东西用来做营地防御还好，在前线基本派不上用场。”

“至少还能用来防御。”风间安慰他，“已经很好了。”

“对了，幕府提供支援了吗？他们什么时候会到？”

“……”

空气中一片死寂。

宫崎沉默了一瞬，拍拍脸颊，重新露出温暖的笑容，“……哈哈，是这样啊。没关系，现在不也打得很好吗！”

问题在于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他们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敌人目的为何，掌握多少信息，又究竟做了哪些计划。

营帐外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

桂木冲进营帐，打断了正在开小会的众人，“紧急情况！名椎滩发生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