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他认为如果自己还有行动能力的话,恐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自己的颅腔,立刻把大脑掏出来丢出去——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占据他全部心神,从后颈到尾椎都毫无知觉,克制呕吐欲已然很不容易——
砰!
这次他好歹没来得及爬上摩托车,于是也没有摔下来,狼狈地坐在地面上,被焦糊的气味熏得止不住干呕,伸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时,通过被生理性泪水模糊的视野堪堪辨认凹陷车顶的一片火光。
他回到过去了、再一次。思维和记忆被一同摔打成碎片,需要重新捡拾。
——上杉彩的死亡是一个锚点。良夜终于确认这件事。
和第一次回溯一样,在上杉彩之后发生的死亡事件有所改变,但两位大提琴首席和上杉彩的死亡不变,有关上杉彩一案的全部记忆会被强制剥离、这不是梦。
两次导致他死亡的爆.炸恐袭事件恐怕也跟上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遗忘上杉彩一案的前提条件是什么?
还有什么他所没查证或忽视的?
“死者在两个小时前订我们的外卖,要求是A套餐双人份。”
“他的外卖要求向来是放在门前自取,所以放下外卖后我就离开了。”
如出一辙的台词。
因为他的状态太糟糕,所以是最后一个做笔录的目击证人、同时也是嫌疑人。
这次问话者从高木涉换成了五十岚小夜子,体贴的年轻警部补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甚至还问他需不需要毛毯。无他、只是他状态看起来太差,如果不是他坚持来做笔录,目暮警官大概会优先把看起来随时有昏厥风险的他塞进救护车送去米花医院。
还不如把他跟死者并一块儿送去帝丹大学医学系解剖呢…开玩笑的。发现把混乱想法说出来的他紧急找补,得到的回报是佐藤美和子在他的水杯里赞助了一块冰糖。
他们大概以为他是受到剧烈惊吓开始说胡话了。
说胡话有,惊吓也有,但良夜自认怎么说也算“身经百战”,被一起杀人案搞成这样显然不至于。
Sunrise的演技不错,将爱岗敬业的五十岚小夜子形象塑造得十分好。只是警惕心过重,刚才递水杯时指尖似乎“无意”拂过几个位置,良夜就知道他是在摸枪.茧。
托那位女士的福,大部分代号成员都不知道Margarita和Casablanca实际上是同一人,这其中包括Sunrise。很可惜的是对方注定要失望,“川江绫也”毕竟经常流连警视厅(虽然是被迫的),这点细节问题良夜还不至于忽略。
一触即分后,Sunrise已经摸到了他需要的信息。
良夜的目光则是落在五十岚手肘下压着的笔录本上。
换作其他警员其实他反倒会更有信心,但Sunrise作为黑方卧底戒备会较他人更强。良夜在脑海中连续叉掉几个行动计划,抿了一口加糖的温水。
但Margarita不会只有一条消息渠道。
…
当晚,Z5安全屋。
“我可是翘掉了跟人吃火锅的机会来给你发钱。”Margarita说。“给我注意你的表情,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被迫临时加班的黑客先生有苦说不出,强自扯出一个虚伪得不得了的假笑,倒能看出几分滑稽的真心。
Hakushu一边无奈地敲击着键盘攻破警视厅的防守,一边从脑海角落里冒出疑惑:他明明背对着Margarita,对方怎么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因为你旁边的便携屏不在使用中,有反光啊、笨蛋。”他的声音凉凉地在黑客背后响起,激得Hakushu又打了一个哆嗦。
“哈、”Margarita笑了一声。“我又不会吃了你,那么害怕做什么。”
接着话锋一转,“但你干不好活儿,我肯定想办法做掉你。我手下不要废物。”
——听听、这能不害怕吗!这跟Top Killer先生出奇一致的威胁口吻!
待他结束工作黑进警视厅的内网,转过座椅一看,等着的“雇主小姐”却睡着了。
黑发青年微垂着头,双腿交叠坐在沙发椅上,重心压上支着手肘撑着头的那一侧、垂落的黑发半掩住了他的眼睛。Margarita今天来得很急,没有化妆,双颊苍白、唇色浅淡——Hakushu无端想起他妹妹,不不不、桑岛幸子和Margarita怎么可能相像呢?
他妹妹纯净、无辜,从来不沾染任何黑暗,哪怕陷入绝境也从未放弃过希望。
Margarita同样能让人一眼看得见未来,他这辈子都跟组织这个吃人的深渊绑定,是从不吝惜将他人推下悬崖的冷血刽子手。
Margarita的身体状态很差。他敏锐地捕捉到这样一条信息。他仍然没有忘记在那次失败的代号考核中,在认知中还是Casablanca的对方哪怕只凭着隔着柜子的呼吸声都能准确地判定他的所在。
他不想承认自己后来做了三天噩梦,梦里只有那双苍蓝色的眼睛。
然而此刻办公椅滑轮转动的声音甚至没有吵醒对方。
也可能是太疲惫了,他看着对方眼下的一层淡淡鸦青色如是想道。
趁机轻手轻脚去泡杯咖啡?
正当他这样想时,安全屋的大门轻声开启,Margarita瞬间睁开了双眼。
好吧。Hakushu想。我收回前言。
刚出完任务回来的Maraschino发现上司也在,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就径自去浴室处理自己了。
这点尊重对于现在已经闻名日本行动组的Maraschino来说还是挺难得的,目前享有这个待遇的除了那位女士以外就只有Margarita和Gin。因为这三者都有在战斗时杀死他的能力——虽然良夜现在暂时没有。
“你们还在共用安全屋?”良夜问。
对于已经取得代号的组织成员来说,他们往往还有不在组织处记名的私人房产。就算是为了Hakushu的妹妹,两人的薪水全部投入绝症治疗,安全屋作为共享资源也没必要两个人挤同一间房子。
“嗯。”Hakushu愣了愣,赶紧闪身让出椅子。“我已经调出了石野爱理做笔录的影像资料。”
良夜瞥他一眼,顺其自然地“被”转移话题:“嗯、放吧。”
“我不知道、”女人的啜泣声很快响起。“我真的不知道…”
“彩他突然就、非常痛苦的样子,抓着自己的喉咙,我以为他是过呼吸了,想要帮忙,可是他不顾一切地甩开我跳下去了!”
“吃了什么?我们午餐吃的是三明治,嗯、因为阿彩说下午有重要的会面。是的、是和姓栗花落的那两位大提琴手…没错。”
“杯子?不、我真的不知道、没关注过杯子。”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要怎么跟伯父伯母开口呢…”
“谢谢、谢谢你警官。拜托你们了,一定要找出真凶。”
监控视频终止。
Hakushu转头看向他的上司,良夜双手撑着桌面微微弯腰,在他上方。
黑发青年用指尖点了点屏幕,命令道:“后退,把石野爱理的脸部放大、切到0.25倍速。”
“单肩耸动…没有比这更经典的‘我正在说谎’的肢体语言了,而且重复的部分也很奇怪。”
良夜喃喃道。
“…那个杯子里有什么?”
“而且她看起来对上杉彩的死亡十分心虚,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些,至少对警方有所隐瞒。”
Hakushu忍不住好奇出声道,“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在谈及上杉彩的死亡时抬起手触碰了自己的额头、或者说想要捂住自己的脸。常见的带有愧疚或尴尬意味的行为、她不想面对这件事。”
“这种事应该因人而异吧?”
年轻上司低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个让他觉得不妙的笑容。
“我刚看过了你们安全屋的冰箱,我猜你应该偷吃了Maraschino买的布丁?我记得你需要控制甜食摄入…”
“哦…”他发出了痛苦的声音,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动作。
“——所以你看,是有可能有些人接受过专业训练会克制和应对这种‘微表情’。”
比如降谷零,诸伏景光和他自己。
“但更多的人日常生活中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
就像你和石野爱理。
Maraschino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的布丁呢——Hakushu?”
黑发上司闻言起身拉开一段距离,给他让开了躲避被舍友追责的空间,“你们继续、我就先走了。”
Hakushu还以为他是那种有喜欢看别人倒霉恶趣味的人,有点惊讶道:“您接下来是要…”
良夜随手抄起桌边的鸭舌帽扣在自己头顶,正了正角度后一板一眼地回答:
“私闯民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