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光砸到落叶上,掀起一阵气流。千归兰原地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涂山觅的身影,也没看到那名侍从。
走了吗……千归兰心里怅然若失。
不过,他瞟到一处白色。
这梧桐林,常年都是黄棕交替,一抹白,显眼,千归兰看过去。
一开始,他下意识地以为是白剑心,白剑心和玉玲珑为至交好友,出现在这很正常。
可愈发走近,他发现。
这……是一位老妖?
有些白的夸张。
手上提着的葫芦都是白的,白玉葫芦,比那老者一手还要大上许多,上面刻了文印,系了绳编织而成的结,都是白的。
老者一对白鹿角,奇大无比,亦高,两只白耳,眉毛、睫毛也是白的,只有脸上和耳内微粉,还有些人面的黄。
白发银丝一丝不苟归拢到头上,一身白色纱袍垂下,拖曳到地上,看不见鞋,半靠在一棵树旁,头耸搭下来,好似在打盹,慈眉善目。
白鹿仙人若雪相。
一幅画作,千归兰想到。
千归兰走至三丈处,便不再走了。双手抱拳,拱手弯腰一礼。也不敢出声,不敢前不敢退。
这老者他知道,不敢造次。
他心里又懊悔,刚才那长篇大论的一番话,必定必定是被听到了。
“诶哟,你来啦,快来扶我一把。”那老者痛呼一声,似是闪到了腰,弯着背,一动,似要摔倒。
“诶……”
千归兰下意识的抬起双手,作捧状,大步跨过去扶他,老人摔一下是要命的。
扶起后,他又想松开,一双粉白布满褶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留住了他的手。
千归兰抬头看去,那老者面上层层细纹,眼眶深邃,面上无须,眸中含悲悯,又是笑脸、笑眼,看着他。
“你是…慎思的孩子?”那老者抬头问道,比他矮上些许。
“小子双亲是…钟怀远和玉玲珑。”千归兰答道,他不知什么慎思。
“嗯……也罢也罢。”那老者感叹一句,直起身抖了抖衣服,干净整洁,不知有没有缝隙。
“你知道我是谁?”老者有些意外地侧头问。
“知道。”千归兰连着点头,也不敢多说。
“知道我叫什么?”老者笑容加深了些。
“…不知道。”千归兰很确定,只是有些羞宣于口。
“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那老者畅快笑问道。
“伴月雾,行群山,白鹿仙人若雪相。”
“我读到此处时,书中那页旁边有一像,和仙人你长的一样。”千归兰道。
只是书中有胡子,特别长,被胳膊挽起来,如今倒是面无胡须,千归兰最开始一看没认出来。
那白鹿仙人看他有些闪烁的眼神,又大笑起来,身上也抖三抖。
“我的胡子,是玉玲珑烧的。”白鹿仙人道。
“……”千归兰有些不好意思,用眼光瞄白鹿仙人。
“孩子,你刚刚为何说那“命”字?”白鹿仙人问道。
“云孤光神魂离体,我怕…他回不去,或是忘记回去,那字,是告诫之意。”
“嗯……只是,你这一字,又将他困于那身阿。”
“那人身…有些不容他,”白鹿仙人正色,眼神放空道。
“是不好吗,我再解了就是了。”千归兰问道。
“也不是,只是把我唤出来了。我独坐业水亭台观景,听得你唤我。”白鹿仙人冲他一挑眉,又是笑模样。
“我何德何能……”
“只是想说,便说了,也无思量什么。”千归兰不解道。
“我知你无意,可上天有心阿。”白鹿仙人举了举葫芦,代替了手指向天。
“天是无心天,若说世上有心,莫过于七界子民。”千归兰道。
“嗯。”白鹿仙人努努嘴,点点头,万分肯定。
“业水亭台美吗?”千归兰意动。
“美,当然美。业水亭台,满园樱花,风震时,白花纷纷散落一池,轻波荡漾,真美。”白鹿仙人回想道。
“是人界?”千归兰问道。
“是人界。”白鹿仙人肯定道。
“还未曾见过此等美景……”
“我总有想去的地方,想过之后,又觉不该去。有该去的地方等我,可这是谁定的,我说不清楚。”
“若说是天定,我自当站出来反驳,怎能由天定。天定不了,那就是我定,我比天还高,我是天的天,那就还是天定……”
“想来,兜兜转转,无谓谁定了,白忙活。”千归兰自嘲道。
“嗯…嗯。”
“此间种种,只有自己知晓,也顾不得旁人。”
“云孤光阿,云孤光成神后,自然会懂你。”白鹿仙人笑着道。
“可成神了,还会是云孤光吗……”
“我一路走来,身边无一所获,只有他,不知该得不该得。我尽力留他。”千归兰思索道。
“到那时,就要问你的心了,无心天,天也不知道。”
“要我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白鹿仙人两手举起掌心朝上,似是求雨成功的惊喜感,白玉葫芦挂在上面晃晃悠悠,像吐水的法器。
白鹿仙人想到些什么,又说。
“诶,你可知,他为何下界?”
“必然是神仙历劫,补齐自身。”千归兰道。
“他是天地正神,不需补齐。妖神、人神,或者是二者转成的魔神,才需要。”白鹿仙人正色道,如锣鼓一样响亮。
“那……我不知。”千归兰实事求是。
“老朽我年轻的时候听得几嘴。”
千归兰侧目。
“他说自己没有影子。”
“影子……”
“对,影子。那时仙人们都说,光哪里有影子,你就是没影子的。他说,怎么独独他没有,仙人们答不上来,他就下界去了。”
“光神这一去尘世,不知几万年,从未有过归心。若我在,我得与他说上一嘴。”
“说什么?”千归兰问。
“说,鬼也没有影子,岂不皆大欢喜。”
“不一样。”千归兰答。
“哪里不一样?”
“他说的是,神仙里,独独他没有影子。”千归兰道。
“我还能再说。”
“说什么?”千归兰问。
“说,天下万民的影子都是因他所生,那些都是他的影子。”
“不一样。”千归兰答。
“哪里不一样?”
“为皇者。天下万民皆是为皇者子孙,但为皇者却不会传位给天下万民。”千归兰道。
“我还能再说一句。”
“说什么?”千归兰问。
“说,有光自有影。”
“重了。”千归兰道。
“诶…诶…诶,既然重了,我重说!”
“说什么?”千归兰问。
“说…说…说影子有何重要,存不存在毫无干系。”
“呵呵。在下斗胆,请仙人将影子,赐予我。”千归兰嘲弄道。
“你斗胆,我不敢。也罢也罢,说不了。”白鹿仙人连忙道。
白鹿仙人甩甩袖子,低头偏过去不看千归兰,好似被气着了,赌气了一会,又反应过来。
也不拿白玉葫芦代替手指表示尊敬了,食指指天抖了好几抖,死天爷,算计你白鹿爷爷。
他夹着一些气,道。
“如今见你,我觉,是玲珑和怀远挡了你的路。”
“没挡住。”千归兰了然。
“嗯,没挡住。”白鹿仙人首肯。
“算挡路吗,他们只是为我求了一条安稳路,医蛊双修,也足以自保。”千归兰又质疑道。
白鹿仙人摇摇头。
“天下求自保的人何其多呀。”
白鹿仙人叹了口气,转而又问道。
“我来此行,也不能光说不做,你说,我许你一愿。”
……若是什么愿。
“书,你写的书,可还有?后来未读过你的新书,些许遗憾。”
白鹿仙人笑着撇他一眼,道:“伸手。”
千归兰伸出手,白鹿仙人提起葫芦,吧唧吧唧嘴,念了什么诀,含糊不清又极快。只见他说完,抖了抖白玉葫芦,一本接一本的书落在了千归兰手里。
一开始没防备,千归兰被压着差点没捧住,连忙用了妖力撑着。直到没过千归兰下巴,白鹿仙人才停。
“这样可行?”
“够了够了。”千归兰应道。
白鹿仙人转身要走。
“等等,名字是什么?”
“了纷。”
“等等,涂山觅在哪?”
“往后走个一里。”
“等等,还能再见吧。”
“有缘再见。”
千归兰捧着书,走不快,跟不上。白鹿仙人远处乘着被放大的白玉葫芦走了。
盯了几瞬,千归兰回过神,左右转了两圈,看了看手里捧着的书,都塞进了戒指里。
若是无字在,定要埋怨他,怎的带别的书回来?
若无字真说了,千归兰就道:“自是万书也不如一本无字珍贵。”
若钟怀远在,千归兰就道:“父亲,我遇见书中仙人了,你书房里的。”
若徐阁老在,千归兰就道:“我有些读懂风月小记了。”
千归兰还有句话没说,火也是没有影子的,但他不是火,有影子。
千归兰转身,向身后一里处走去。
……
真寻到了涂山觅,他直直的站在原地,闭着眼睛不动,似是落入了什么陷阱。
千归兰用一丝妖力探去,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感到有一丝别样的能量。
涂山觅睁开了眼,展颜唤他:“兰。”
千归兰生出些熟悉感,问他在做什么。
“在…玩捉迷藏,这是想送你的扇子。”涂山觅递过去一扇子,说道。
千归兰端详着扇子,这凤浴火金刚扇,花纹细腻灵动,雕刻它的那位一定下了心血,是被雕刻者注入了爱的扇子。
看扇子的空隙,千归兰看到涂山觅走到不远的一处,提声道:“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人影显露出来,若不是知道他不是妖,定会觉得是一条变色龙。
那随从满脸不情愿,语气也不服输,将手中的无字天书递过去,道:“我告诉你,纯属好运,碰巧碰巧,别得意!”
涂山觅接过书,转头向千归兰走来,思索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此间你我,各有各志,缘分如同朝生暮死,只能暂作陪伴,世间大多数的情一向如此,我却仍感失意。没想到现在就要分离,满打满算,你我相识一场,也不过几日,难免…会生出遗憾。”
话说到最后,吐字对于涂山觅来说已变的艰难,说完时,他已经哽咽。虽满满不舍,可这也是他百般求来的,只是求来的,也不一定是欢喜的。
“遇见你和阿好,我很开心。纵然离别来的如此之快……可这几乎是最好的离别,我们各奔前路,各有前方。”千归兰劝慰道。
“是阿……”涂山觅道。
千归兰看他的眼睛,似有泪水,险些低落。还未等细看,涂山觅上前一步,抱住了他,轻轻地环紧了他,千归兰耳畔传来涂山觅的一声低语。
“保重。”
而后视线里,再看不见涂山觅了,就着这一个怀抱,他散走了,把一个拥抱留给千归兰,当做最后一件分别礼。
千归兰许久未动,感受着那一个怀抱,一闪而过的温暖。他又想起云孤光说他身上有涂山觅的味道。
他想,或许是不舍的味道,才留下了一个不舍的拥抱。
潘连安在一旁看着并未出声,涂山觅走后良久,他见千归兰还在原地呆愣地站着,知他心思沉入进去无法抽离。
“这天下,谁又能常伴谁身呢。看开些,殿下。”潘连安道。
闻此声,千归兰回过神来,展开了扇子,扇了扇脸上,一阵风被呼出来,感到一丝微凉,像是能驱散哀愁。
千归兰心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