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羽的家在市中心，地段绝佳，离地铁站和大型商超都不超过500米，离学校和妈妈的单位也很近。缺点是，这是一个老小区，面积也不大——在这个城市，地段和面积，实在是很难兼顾。这个小区的二手房，均价已经很不低了，幸亏妈妈买得早。当时，还有一套远一些的一手房也在考虑范围内，面积也大了三分之一。最后，妈妈还是拍板选了这一套。最大的理由，是希望节约从家到学校和单位的时间。老旧可以克服，但浪费的时间，永远都补不回来。

沈希羽回到家，已经是六点半了，先喊一声：“妈。”但其实心里也不抱什么希望——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在家的。但也不能大意，有时候，妈妈累得连鞋也不换，回到家就回房间躺下了。妈妈是某市局的办公室主任，几乎从不会准时下班，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手机和微信24小时在线，接到了任务，随时还要回单位；周末和节假日，也经常临时加班。

如果沈希羽放学回到家，妈妈还没有从饭堂打饭回来，那么就默认妈妈要加班，可以自己点外卖。妈妈甚至指定好了外卖店家——妈妈说，它家不是预制菜，比较健康。而且妈妈在市监局的朋友说，这家店的卫生是她见过最好的。

沈希羽却总是想点别的，哪怕偶尔吃一次麦当劳也好。但妈妈会检查家里的垃圾，看看她吃了哪家外卖。如果她要吃点别的，就必须在妈妈回来之前，把家里的垃圾倒了，免得听她啰嗦。

今天却很不走运。正在吃着麻辣香锅，妈妈开门进来了。一眼看到她在吃不健康的外卖，终究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你上次月考考得怎么样？”

“挺好的。”“挺好是多好？班里排第几？”

“第一。”“年级呢？”“第六。”

“班里排第一，年级才第六？”

“嗯。”

“谁年级第一？”

“夏杨。”

“又是他。这个孩子以后不得了。林士凡呢，这次考差了？”

“年级第十。”

“哦，那可惜了。那个孩子是做大事的，以后有前途啊。学习又好、综合能力又强，说话做事又大方，我经常看到他爸在朋友圈发他参加比赛和活动的视频。”

这就是妈妈。考得比我好的、考得比我差的，她都夸了。唯独没有看见我。

“你要多向林士凡和夏杨这些同学学习。”

“嗯。”

“林士凡他爸刚升了正处。”

“嗯。”

“夏杨他爸是开外贸公司的，上次在一个座谈会认识他，一说起，才知道他就是夏杨爸爸。”

“嗯。”

“你就算吃这种垃圾外卖，你也不要用那种一次性餐具。你不知道这种黑色勺子是回收垃圾做的啊？”

“嗯。”

“你还真是你爸的种啊，除了‘嗯嗯嗯’，不会说别的了？”

沈希羽无言。她低着头想，如果不是你们离婚的时候我还太小，我一定选择跟爸爸。

沈希羽没有想到，会在小区楼下看见林士凡。

天黑了，小区里没有什么人，终于可以放松做自己了。沈希羽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发泄着心里的怨气。她提着一袋垃圾甩啊甩，没有留意垃圾袋在身后滴着水。

“小心。”

沈希羽吓了一跳。回头看，是林士凡。然后又发现垃圾袋破了洞，脏水滴了一路，还好没有甩到衣服上来。这时才想起问林士凡：“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一个同学住这个小区。”

沈希羽站得直直的，为自己刚才的狼狈感到很羞耻。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对林士凡说：“那，我去扔垃圾了。周一见。”

“我帮你扔吧？反正我要出去。”

沈希羽微微低下头：“不用，我自己扔就行。”林士凡也微微低头去看沈希羽的表情，“嘿，你心情不好吗？”

沈希羽有些吃惊。没有什么人问过她心情好不好，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总是淡淡的，让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情如何。她不习惯别人这样跟他说话，她也不打算跟别人谈论自己的心情。但她也不会说谎。归根到底，还是林士凡的问题——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尊重她的冷淡并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呢。

林士凡又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要不要找个地方喝杯东西，聊一聊？”

换做是别人发出这个邀请，沈希羽必定想也不想就拒绝。但这是林士凡。他人太好了，简直就是她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拒绝他实在是太令人尴尬了。而且，心里还真的有一股气，很想宣泄出来。

于是跟妈妈赌气似的问林士凡：“去哪里？”“你们家附近有一家很好喝的独立咖啡馆，叫‘屿’，你喝过吗？”

“没有。”

“就去那里吧。”

两人并排走着，林士凡主动走在靠近马路的一侧。沈希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林士凡也不逗她讲话。到了“屿”，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房，店里和店门外都已经坐满了人，都是打扮精致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要么在聊天，要么在打游戏。

“没有位子了。”沈希羽说。“不要紧。”林士凡对她笑笑，“Peter!”

一个在咖啡机后面的咖啡师抬起头来，“William!”那个咖啡师笑着回应，他把手上的咖啡制作好，从吧台后面走出来，和林士凡击了下拳。“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位是？”

“我同学。”林士凡笑着说。

“来，我带你上去。”Peter带着他们两个上楼梯，上到二楼，看到也都是坐满了人。上到三楼，楼梯尽头是一扇不锈钢门，Peter掏出钥匙开了门，原来，楼顶天台也是精心装修过的，摆着一些露营的桌椅，还挂着灯带，看起来温馨又静谧。

“欢迎来的‘屿’的超级VIP室。喝点什么？”

“希羽，你想喝什么？”

“你喝什么，我也喝什么吧。”

“我来一杯Baileys，给这位女士来一杯Butter。”

“No problem bro.”Peter向林士凡眨眨眼，下去了。

Peter下去了，天台就没有其他人了，沈希羽从来没有单独和男同学相处过，心里感到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强装镇定，问：“你喝的是什么？”

“你喝过百利甜酒吗？他家的百利甜咖啡是一绝。不过你就不要喝酒了，我帮你点了杯黄油咖啡，是他家最受欢迎的。butter加cappuccino的搭配，也不至于睁眼到天明。”林士凡给沈希羽拉开椅子，请她坐下。林士凡真厉害，什么都懂。怪不得挑剔的妈妈也总是对他赞不绝口。

咖啡很快端上来了，Peter下去的时候，把门也拉上了。

沈希羽微微有些尴尬，连忙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假装在看着咖啡。林士凡看着她，笑了笑：“你很紧张。”

沈希羽用手指敲着杯沿，不说话。

“他家咖啡怎么样？我推荐的还行吗？”

“还不错。”沈希羽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了，语气又恢复了平日清冷的气息。她已经打定主意，把这杯咖啡喝完就走。到楼下的时候，记得看看价目表，然后把咖啡钱给他转过去。这样想着，最后一分局促也消失了。

林士凡看着沈希羽，似乎在想要怎么打破沉默。总不能问她，作业做完没有吧？

他忽然开口：“其实我来这里是来看我妈妈的。”

“你妈妈？”

“对。刚才我没有说实话，你会原谅我的吧？”

沈希羽沉默，继续喝她的咖啡。

林士凡说：“我爸妈前年离婚了。我妈现在住在我外公外婆家。就在3栋。”

沈希羽本无意窥探林士凡的家事，不禁感到有些尴尬。

林士凡好像没有留意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爸爸认识你妈妈。都是体制内的，平时有交集。”

“嗯。”沈希羽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林士凡也沉默了几分钟，两人默默喝着咖啡，只有楼下的喧闹隐隐传上来。就在沈希羽放下杯子，刚想说要回去时，林士凡看着她说：“我妈妈准备再婚了，跟毛宇文的爸爸，好笑吧。”

“我们班的毛宇文？”

“对。”林士凡站起身，走到天台的围墙边站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希羽默默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听妈妈说过林士凡爸妈离婚的原因——是女方的过错。但她不想回忆这些龌龊事。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毛宇文在班里总是跟林士凡对着干。当林士凡维持纪律的时候，毛宇文就故意发出怪叫，还有，毛宇文经过林士凡的位子，总是把林士凡的水杯或者书本碰到地上。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很多，林士凡却从不跟毛宇文生气，反而是班里有些同学看不过眼，骂过毛宇文。原来是这样……沈希羽忽然有些同情林士凡了。竟然跟毛宇文在同一个班，太巧合太尴尬了……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林士凡转头说，嘴角有很牵强的笑。

“谢谢你信任我。”她只能这样回应。

“这真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因为我总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是吗？”沈希羽淡淡地回应。她真希望林士凡到此打住。

“嗯。因为我妈妈和毛宇文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离婚。”

看来妈妈说的是真的。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个外人知道，就会传遍整个体制内。林士凡和毛宇文，他们要怎么面对这件事呢？又好像能理解毛宇文了。

再想到自己，虽然爸爸妈妈也离婚了，但只是因为性格不合的缘故，爸爸妈妈在婚姻中也还是忠诚的。并且，他们都还在努力扮演“好爸爸”和“好妈妈”的角色。起码，中考成绩出来之后，他们还是能够坐在一起，请所有亲戚吃了一顿饭。他们也基本可以做到，不在沈希羽面前把对方说得太不堪。不过，这种怜悯之情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她赶紧甩掉这个念头。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不开心？”

“我……”

“别说你没有啊！”林士凡笑笑。

得知林士凡一个大秘密的沈希羽也不再好意思什么都不说了。她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道：“我爸妈也离婚了，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离了。我爸爸也有了新的家庭，有了两个孩子。我妈妈为了我，一直没有再结婚。她说，要我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父亲，对我是很不公平的。我爸爸也说，如果妈妈再婚，就让我去跟他生活。”

“为什么？”林士凡问。

沈希羽像看小孩子一样看林士凡，然后捂嘴笑了：“你没看过这种新闻啊。”林士凡想了想，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怪不得我妈要再婚，原来是因为我是男的，不用顾及我。”他开玩笑地说。

沈希羽接着说道：“但我妈妈是不可能让我跟我爸爸生活的。”她知道，妈妈离婚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她本可以把自己甩给爸爸，再去寻找爱情的。但她没有。她就这样接受了自此要独身到老。沈希羽忽然有些心疼她。

林士凡的一双眼睛好像要看透她：“但是，你今天不是因为你爸妈离婚才不开心的吧？难道是你考了全班第一你妈妈还不满意？”

“算了，不说这些事了。”她实在是很难向别人敞开心扉，每说出一个字，心里的抗拒就多一分。

“好。”林士凡理解地笑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林士凡，主动找话题：“你推荐的这款咖啡，真的很好喝。”

“是不错，可以有80分。下次带你去品尝100分的。”

“嗯。”

“对了，你想选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沈希羽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理科。”

“我看你作文写得那么好，我以为你喜欢文科。”

沈希羽没有接话。对，她心想，我是喜欢文科，但我妈也喜欢我读文科，她希望我大学读汉语言文学，出来就可以考公务员，我就偏不。妈妈的忙碌、孤独和日渐庸俗，对于十几岁的她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她害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的大人，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听妈妈的话。她心里是有这样一股气的，但表面不动声色，微微仰着头看天上的星光，就像一只清冷的白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