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次期末考怎么样?”
“还好。”
“还好就是多少?年级排多少?”
“第一。”
“上次月考第一那个叫什么来着?”
“冯子博。”
“对,他这次怎么样?”
“第六。”
“噢……又退了一点。不过我看他挺好的,一般男生学习都是比女生慢热,他数学好,这就很关键了。”
“嗯。”沈希羽淡淡地回应。她心里有些庆幸,考完期末考,还要在学校上两周课,放两周假后又提前开学——这个周末跟妈妈在家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没有意思。
沈希羽妈妈微微低下头,也陷入了沉默。她不可能没有留意到,那股长期横亘在母女俩之间的低气压。都说孩子叛逆期难搞,但人家也说了叛逆期主要是初中三年,这都快高三了,三年又三年,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希羽沟通了。最近,领导去上面培训了,她一下子清闲了许多。过完这个周末,沈希羽又要回学校上两周课,所以她特地在家陪陪沈希羽。
“对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林士凡他爸被人举报的事情吧?”她突然想到可以说些什么了。
“记得。他怎么样了?”沈希羽问。
“就是他前妻现在的老公的以前的老婆举报的。你看吧,婚结得不好啊,还不如不结。”
沈希羽仔细想了想这个关系。林士凡爸爸前妻现在的老公的以前的老婆——那就是毛宇文的妈妈。“她举报他干什么?”沈希羽问。
沈希羽妈妈在沙发上躺下,叹了口气说:“听说这个女的找过林士凡他爸,让他不要答应离婚,结果他还是离了,后来这个女的也离了,她就怀恨在心,觉得问题就出在林士凡他爸身上——要是他不离,他老婆也不能跟她老公搞在一起。”
沈希羽点点头。好久没有看见林士凡了,他一直在外面的机构上课,准备申请美国的藤校,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影响他。
“那他爸爸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听说本来考虑提拔他到下面区里当区长的,现在也不考虑他了。”
看来影响还是有的。希望他没什么事吧,毕竟他真的是个挺好的人。林士凡离开学校后,她对林士凡的那点厌恶感,就消失了。沈希羽点点头,对妈妈说:“我今晚不在家吃饭了。”“你去哪里?”沈希羽妈妈从沙发坐起来,“我今天特地买了好多菜。”“你吃吧。我跟同学去外面吃。”
“我一个人怎么吃?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买菜了!一个人,我还不如回单位吃饭堂。”沈希羽妈妈又躺了回去。沈希羽没有接话,妈妈说得她自己很可怜一样——难道她忙着工作让我一个人吃外卖的时间还少吗?
沈希羽回房间换了一条纯棉的白色连衣裙,在帆布包里装上水杯和小扇子,配上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就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沈希羽妈妈收到小区里一个要好的邻居发来的语音:“我刚才见到你女儿了,跟一个男生走在一起,那个男生又靓仔又高大的。你不盯着点?”
沈希羽妈妈还是躺着,一副很累的样子,她发了个语音回过去:“普通同学吧。你放心,有我跟她爸的前车之鉴,她不会乱来的。”说完,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郑乔提前十分钟在小区门口等着沈希羽,很快,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了出来。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在学校以外单独见面,郑乔也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和一条深色短裤,看着清清爽爽的。
“嗨。”郑乔跟她打招呼。
“嗨。”沈希羽也是同样回一句。两个人看着一样的腼腆,隔着半臂距离朝地铁口走过去。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郑乔问。
“什么都可以吗?”沈希羽轻声问。
“嗯,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郑乔也是轻声答。
沈希羽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微微笑着说:“那我们去吃刺身吧,平时我妈不让我吃生的。”
“好啊。”郑乔笑着说。
时间还早,他们选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日料店,店开在一栋小洋房里,很安静。他们各自点了一些想吃的,然后沈希羽就静静地坐着,靠着椅子的靠背闭目养神。她喜欢这种不一定非要说话的氛围。郑乔似乎觉得盯着沈希羽看是不礼貌的,就低着头,时不时拿起杯子啜饮一口。
吃完了饭,他们又坐地铁去剧院。今天是这部音乐剧巡演的最后一场,剧院现场已经来了很多观众,还有媒体在采访。他们在卖周边产品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就提前进场了。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的时候,两个人就什么也不说。但沈希羽觉得出奇的放松,似乎可以在郑乔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也许因为郑乔的眼神总是那么温和、真挚,又包容。
郑乔原本以为,沈希羽不会愿意跟他出来。而对沈希羽来说,郑乔原本想的也没错,她确实不愿意跟什么人在校外见面。但是郑乔提议的,恰好是她感兴趣的一部音乐剧。初中的时候,音乐老师在班上播放过《悲惨世界》的音乐剧,那是她第一次接触音乐剧,大为震撼。后来也有在网上看过一些音乐剧的视频,都很喜欢。所以,也是想去现场感受一下的。
音乐剧一开场,他们就迅速沉浸在其中了。他们的位置虽然不是很靠前,但是在最中间,所以观感也很好。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随着剧情的发展时不时发出笑声。原来看现场的震撼,是录像无法媲美的。不知不觉,第一幕结束了,剧场的灯缓缓亮起。沈希羽转头对郑乔说:“太好听了!”
郑乔朝她笑笑:“嗯。出去走走吧?”大部分观众也都离开座位往外走。
“再等等,等人没那么多再说。”沈希羽说。于是他们在座位上等,等了几分钟,剧场空了大半,走道也没什么人了,他们才起身往外走。剧院是圆形的设计,他们在外面的走廊转了一圈,然后找个位置靠着。郑乔刚想问问沈希羽看第一幕的感受,忽然,他看到转过拐角过来的两个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一眼看到了他跟沈希羽,一副错愕的表情。沈希羽也看到了,脸慢慢红了起来。
最后,还是秦伽陆先开的口。她噗嗤一声轻笑:“老郑,你也来看这个?”郑乔也看着秦伽陆和夏杨,大方地笑:“是啊,你们也是?”
“嗯。”夏杨应道。
只有沈希羽红着脸,一副尴尬的样子。秦伽陆看了她一眼,对郑乔说:“我们先走了。”“拜。”郑乔笑着说。
秦伽陆和夏杨走了之后,沈希羽才慢慢放松下来。不过她还是在心里想,真糟糕。
看完音乐剧出来,没有再碰上郑乔和沈希羽了。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所以秦伽陆跟夏杨直接分头回家了。司机是秦伽陆妈妈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分,秦伽陆叫他一声表哥。上了车,表哥对秦伽陆说:“不用送你同学回去?”
“不用,他坐地铁。他家离这里也不远。”
这时候,剧院周围的道路堵满了车,车子都是一点点挪动的。秦伽陆拿起一部平板划动了一下,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表哥:“我爸今晚住哪里?”
表哥愣了一下,然后说:“酒店。”秦伽陆还想再问,突然又想,给表哥发工资的是老爸,还是不要让表哥为难吧。
回到家,还没见到任何人,就感受到了一种让人别扭的紧张。秦伽陆尽量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去妈妈房间打招呼:“妈,还没睡啊?”
秦伽陆妈妈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正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书,看到秦伽陆回来,放下书笑着问:“回来了?好看吗?”
“好看。”秦伽陆说。她看到妈妈看的书是《如何无忧无惧过生活》。
“老爸呢?”秦伽陆问。
几乎难以察觉地,妈妈的脸一下子从柔和变得冷酷起来,她尽力维持住那种温柔的语气,不让秦伽陆发现任何异常, “还在外地出差呢。”她说。
秦伽陆抑制住心里那股有些难受的感觉,安慰妈妈道:“妈,早点睡吧。”
“知道了,你也早点睡,叫阿辉明天送你去学校。”
“好。”秦伽陆从妈妈房间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心情。她知道妈妈一直在保护她,但她没有妈妈想得那么脆弱。
也许妈妈永远都不会猜到,她所保守的秘密,秦伽陆早就知道了。大人总是低估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在她读幼儿园的时候,爸妈会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争吵、嘲讽、诅咒,因为他们觉得,秦伽陆是听不懂的。而秦伽陆也很配合地,做出一副完全没有在留意的模样,一边玩着自己的东西,一边留心听着。她那时候就有意识,觉得自己演得可逼真了。后来她上小学了,爸妈开始不在她面前说一些特定的话题。即使互相抱怨,也会用一种冷嘲热讽的方式去表达,而不会大吵大闹。也许秦伽陆有时忍不住流露出的那点冰冷的刻薄,就是从这里学来的。和每个孩子一样,秦伽陆最在乎的就是爸爸妈妈之间的感情好不好。如果爸爸妈妈相处得好,她就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如果爸爸妈妈吵架了,她就会害怕、担心,然后悄悄地留意他们之间的每个眼神、每一句话。
她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应该是在小学的时候。那天,爸妈在房间里吵架,她在门外偷听。听得不太真切,但听到妈妈在咒骂一个叫“白婉仪”的人。名字里到底是不是这三个字,她至今不知,但读音是这样的。妈妈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过这三个字,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没有让她有一点点受伤害的机会。但是她实在早慧,很善于去捕捉各种信息。有时候是爸妈的对话,有时候是妈妈跟她的好朋友们打电话,有时候是妈妈询问表哥的只言片语……总之,她在小学毕业前就知道,爸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她曾经偷偷在日记本里写下“白婉仪”这三个字,因为是偷听来的,她怕自己一觉起来就忘了这个名字。她知道白婉仪比妈妈年轻,但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知道白婉仪给爸爸生了孩子,但不知道生了几个,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知道爸爸给白婉仪买了房子,但不知道房子写的是谁的名字。
她知道爸爸是不对的,但是爸爸对她实在没得说。真的,说他是个完美的父亲也不为过。她记得小时候的家长会都是爸爸去开的,大大小小的表演爸爸也不缺席;她心情不好,爸爸都是第一个发觉的,爸爸也从来不会对她发脾气,有一次她把一个非常非常贵的紫砂壶打烂了,爸爸也没有说什么。家里的相簿里,有一大堆爸爸抱着她、背着她的照片。听妈妈说,她小时候是个不爱睡觉的孩子,日日夜夜哭个不停,非要人抱着,爸爸怕妈妈辛苦,又怕保姆没耐心,在一岁半前,晚上不能睡整觉的夜里,都是爸爸带她的。即使是现在,爸爸有空了,也会常常回家陪着她。
所以,她深深地爱着爸爸,即使知道了白婉仪的存在,她对爸爸也恨不起来。正因为如此,她有时会对妈妈抱有歉意——因为她没有办法共情妈妈的苦难。但是她也会疑惑,因为她知道妈妈早就发现了白婉仪和另外的孩子的存在,但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离婚。如果她未来的丈夫胆敢做出这样的事,她是绝对会一脚把他踢到南半球去的,她想。
也许妈妈也是留恋爸爸的好——如果没有这件事,爸爸也绝对是一个接近完美的丈夫。又或许,妈妈是在保护她,希望她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但是她很想告诉妈妈,这是你的人生,不必为了我而牺牲。
总之,她大概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爸爸妈妈不知道她知道。这些年过去了,妈妈似乎也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每天就是种花养草、练练瑜伽和冥想,生意上的事情也管得少了,都交给爸爸去操心,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比年轻时还要好得多,以前还会争吵几句,现在是琴瑟和鸣,成了有名的模范夫妻。
这几年,秦伽陆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爸爸妈妈都好,就是最重要的。
只是最近这两个月,爸妈之间好像又出了点问题。最开始的信号,是那天在车上,爸爸又开玩笑说,陆陆,你以后要考公务员,爸妈创业太辛苦了。这种话,爸爸不是第一次说,但妈妈这次生气了。很久没有见过妈妈发这么大的火,几乎把秦伽陆吓了一跳。秦伽陆想不懂,这句话有什么好让人生气的。而且爸爸他就是很爱开玩笑的人,他说的话,你听也好、不听也罢,他是绝对不会强迫你的。秦伽陆过后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后来,她又敏锐地察觉到,爸妈之间的磁场不对了。家里那种轻松愉悦的氛围消失了,哪怕他们什么也没说,秦伽陆还是感受到了——那种别扭的、冰冷的低气压。妈妈把她的工作和早就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