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萦被楼潇自莫云山带回江南时,长江一带已是梅雨季节,莫云山与江南气候差得甚大,梅雨潮湿,一路奔波不得补给,欧阳萦竟一病不起,楼潇无比嫌隙,却多少忌惮她还是楼雪城的人,便停留修养起来。欧阳萦心中庆幸他们已到集会小镇——楼潇借着自己生辰名义宴请各大门派,甚至不少还是陆启明先为楼雪城所找的。
望云镇在江南诸多小镇里不算富裕,镇上只寥寥几家客栈,欧阳萦不懂楼潇为何将生辰宴选在此地,一路病倒却让她来不及思考这些,随行人中没有女眷,便只能照顾自己,好在遇到楼雪城前,她和秦贞已经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
她清晰记得,那时与秦贞流落潋滟楼,她会弹琴,许多人花重金求见,当然那些钱到不了她的口袋,她与秦贞只能勉强满足温饱,客来客往,偶有一日,潋滟楼门口写对联的书生引起她注意,她倚窗便能看到那个身影,他也会来楼里小坐,或是与三两文人附庸风雅。
后来那个年轻人也来听琴,甚至单独包间听她弹琴,她发现他很懂音律,多次教她,她也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宋子玉。她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奢望知道他很多事,人来人往,也许下一回就消失,只是他说的话让她记忆犹新。
他说,她的琴里有另一个人。她笑说,有人教她弹琴,当然曲风有所指。
“我说的,是你对那个人有情。”宋子玉点破。
“你怎么知道,那个有情人不是你?”她不知为何说出这些,只记得宋子玉听完,目光微闪,没多说什么,便继续喝茶。
回到故地时,便总想起这些零星片段,欧阳萦连日高烧,在镇上客栈睡得迷迷糊糊醒来,眼前没有宋子玉,也没有她的琴,只有推了门进来的陆启明,那门看来年日很长,开启时带进一股霉味,楼潇不愿花钱请大夫,只让陆启明给她随便诊治,见欧阳萦终于开眼,陆启明露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笑,“你再醒不来,大公子恐怕就要将你丢在路上了。”
“我如今与被弃尸,有区别吗?”欧阳萦淡淡道,陆启明微笑,“你知道就好。”
“为什么?……”欧阳萦终于问出一路而来的疑惑,陆启明不紧不慢调药,“萦姑娘,我问你,你是当真忠心于阁主,还是也有所图?”欧阳萦一怔,一时竟答不上,陆启明看着病榻上少女直摇头,“我不为任何人效力。”“你为他办那么多事……”“我只为我自己。”陆启明打断她,“包括集结一群名流,却让他们倒戈吗?”欧阳萦凉凉道,陆启明笑而不语,离开了客房。
欧阳萦昏昏沉沉,想着过了晌午不知道镇上还有没有午市,没有杏云服侍起居,或者也可以出去先买身换洗衣服,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眼下她只想暂时离开这个逼仄的地方。楼潇不管她,也不担心她会逃走,她明白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是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找到真相。
出了房门下楼,客栈内依然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人不多不少,全是她不熟悉的气息,想着避开来到街上,连日的阴雨让这座江南小镇更潮闷,比起留仙镇的繁荣安详,这边商铺和人的稀少在不见日头的氛围里更有末世前的消耗感,她想逃又无处可去,那是她不喜欢的感觉。
于是她慢悠悠走在街上,终于见到间铺子,显然很久没有过客人,掌柜趴在柜台睡得正香。欧阳萦轻敲柜面,掌柜猛然惊醒,眼前竟是一个水灵的姑娘,以为自己在做梦,忙搓手迎接,“姑娘想买什么?”
欧阳萦环视四周,“有干净的衣裳吗?”
掌柜揉了揉眼打量起欧阳萦,“姑娘你这小身板,我们这不是些粗布裳就是宽大布袍,可没合你身的衣服。”欧阳萦微笑,“无妨,请拿来看看。”等掌柜去拿货,她才想起自己没有带什么钱财,刚要拔下头上发簪,又想到什么收了手,看着掌柜拿了新衣裳道,“老板,过几日,楼氏公子在这镇上举办生辰宴,届时请你过去。”
“请我?”掌柜的仿佛没听清一般,“姑娘你是说无止阁阁主楼雪城?”
“非也。”欧阳萦伸出纤指摇晃,“他大哥楼潇为正楼氏其名,在生辰宴广请江湖豪杰,我今日来,便是替大公子传个话。”掌柜的一阵欣喜后面露难色,“姑娘你也看到了我这小店,我可送不出礼。”
“大公子特地说了,不需要送礼。”欧阳萦笑道,“请问这身衣裳多少钱呢?”
“诶,不要钱不要钱。”掌柜的堆笑,“姑娘你试试合不合身。”
欧阳萦微笑道谢,在屏风后终于换下先前衣物,虽然质地一般,但总干净了许多,向掌柜道谢后离了店,正想着用自己哪根发钗换点吃的,却没走几步一阵晕眩,耳边清晰传来脚步声,迷糊看清正是方才店内掌柜,欧阳萦意识到什么,“你……”
“姑娘,都提醒你了不合身的衣服不能穿。”掌柜笑得不怀好意,“管你是哪个过生辰,到了我这……”欧阳萦来不及听清对面人的话,便感觉一个麻袋重重套在自己头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只觉满身的尘土,双手双脚被反绑,慌忙一看,还好衣服没有被换,环顾四周,她竟在一个土坯房中,屋内不大,竟有好几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少女。
屋外进来的掌柜身后还有两个壮汉,见了震惊的欧阳萦不住嘁声摇头,“姑娘,也不用替你家主人传话了,等到明天,你就再也见不到了。”欧阳萦猛然意识到什么,这个掌柜竟做着人口买卖的交易,她打量起周围,四面土墙只有一个小小的缺口,连孩子也爬不过,唯一的出入口被掌柜带来的人守死。
这样的房屋显然不在镇上,她应该被带到了郊外,那“掌柜”见她不出声,猛地上前捏住她脸凑得极近,厌恶与丝丝恐惧油然而生,“小姑娘,别想着逃,把你脸打花了,可找不到好人家。”
“什么好人家?”欧阳萦心中一颤,意识到将要面对的,“你要把我们卖去哪?”
“掌柜”嘿嘿笑了两声,“给你找个好婆家。”欧阳萦听了心中厌恶,一脚踹向眼前人,“掌柜”恼羞成怒,揪起她头发猛扇几巴掌,顿时一阵晕眩,血腥味弥漫了口腔,“掌柜”停手,轻拍她脸颊,“这么好看的脸扇坏也可惜。”转头便对两个壮汉道,“看好她们。”
欧阳萦无力瘫倒在地,看着“掌柜”离去,不知又晕了多久,醒来时已接近暮色,看守壮汉开始吃喝起来,她与其他被掳女孩自然是没有吃喝的,一个看来还比她小一些的女孩开始不停哭泣,门外壮汉吃饱喝足,看着女孩哭泣不停甚是不耐烦,进门便是一顿踢打,女孩恐惧至极,慢慢停了声,壮汉扫了一遍屋内,继续回到门口守着。欧阳萦一惊,慢慢挪向女孩,小心探鼻息,好在还活着,女孩突然睁眼,绝望看向欧阳萦,欧阳萦示意女孩不要出声,小声问道,“我姓欧阳,妹妹你叫什么?”
女孩留下眼泪小声道,“我没有名字,只是从小到大,都叫我小叶子。”
“好,小叶子。”欧阳萦微笑,“姐姐想办法,带你们逃出去如何?”小叶子不敢相信,“可是姐姐……”“姐姐有办法。”欧阳萦努力笑,“答应姐姐,不要害怕。”小叶子怯生生点头,“姐姐你会武功吗?”
“姐姐当然不会。”欧阳萦忍不住笑,“姐姐有法宝。”另外两个少女好奇看向欧阳萦,她看来比她们更弱不禁风,壮汉听到女孩声音,进来对着欧阳萦又是一顿猛踢,欧阳萦一个没忍住吐出鲜血,壮汉才罢手,“别想逃走。”
小叶子吓得不敢出声,过了良久,小心靠近欧阳萦,“姐姐……”欧阳萦满是尘土的脸并不好看,她依然努力微笑,“嗯……姐姐没事。”
入夜渐深,万籁俱寂,郊外的树影在月色映衬下尤显阴森,欧阳萦示意女孩们假装睡觉,小叶子自然吓得不敢睡,两个壮汉见女孩们没有闹便开始轮流守夜,欧阳萦自然料到这些,只是她相信一定可以有缺口,便始终耐心等着,趁不注意时让小叶子反手帮解开绑住自己的绳子,无奈绳子太粗,小女孩自己实在没力气,另外两个女孩见欧阳萦如此镇定仿佛获得力量般,趁着守夜的一人瞌睡时悄悄替欧阳萦解开绑着的绳扣。
一朝释放仿佛打通任督二脉,小叶子见欧阳萦被绑双手释放仿佛也有力量般,欧阳萦接连解开其他女孩的绳子,接近清晨时人最犯困,醒着的守夜壮汉见女孩们没有声响,迷迷糊糊起身去解手,见机会一来,欧阳萦示意女孩们赶快跑,屋内并不大,奔出的脚步有千斤重,路过门口时那本睡着的壮汉猛然惊醒,两个女孩吓得尖叫,小叶子呆滞之际见欧阳萦迅速拔下发簪,不知向壮汉洒了什么粉末,那人竟浑身无力,女孩们顾不得壮汉凶恶眼神,出了门便拼命地跑。
夜色中欧阳萦分辨不清道路,郊外除了小道便时一片未开荒的树林,女孩们钻入林子想着不易被发现,却发现林中道路并不好走,良久只见一条小道不知通向哪,欧阳萦突然回头对两个女孩道,“我们要分开跑。”
“可是……”两个女孩惶恐,经此一遭,眼前这个面色不好,依稀可见原来容貌不错的少女仿佛成了她们救命稻草一般,欧阳萦摇头,“他们会追来的,我们能跑一个是一个。”说罢拉起小叶子往小道跑去,两个女孩互看一眼,一咬牙转向另一个方向。
不知跑出多久,欧阳萦渐感无力,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外伤内伤更为消耗,双腿不听使唤般突然跪倒在地,“姐姐?”小叶子小心试探,欧阳萦抬头微笑,“嗯,没事,我们快走。”她起身拉起女孩,终于跑出林子时见到条道路,路边却有个高大身影挡住她们去路,欧阳萦抬头倒吸冷气,正是前面离开的壮汉,此时一脸狞笑,仿佛等了她们很久,“小娘子,这林子可就一条道,你们能跑哪去?”
欧阳萦再度拔下发簪摘下珠花,壮汉一把抓住她纤细手腕,一脚踹向她小腹,她无力倒地,朝着吓呆的小叶子大喊,“快走!”
壮汉一把抓起小叶子,欧阳萦拾起发簪刺向他,壮汉背脊一阵刺痛,回头之际欧阳萦将所有珠花全部捏碎撒向他,壮汉被粉末迷了眼,松了小叶子的手,却没有倒下,干脆一把掐住欧阳萦脖子,她仍在反抗,用发簪刺向这个身材之于自己几倍的壮汉,小叶子不知哪来勇气,咬住壮汉大腿,禁不住痛,干脆甩开两人,大力之下两个少女被甩至路边斜坡滚下,壮汉试图抓住,欧阳萦不知哪来力气,猛地拉住眼前恶汉,那人万万没料到这点,竟也随之滚落。
欧阳萦与小叶子双双摔下斜坡,尘土灌口耳,她眼见斜坡上有伸出木枝,奈何抓不住,很快她们停了下来,仿佛滚落到平地,粗糙的地面嗑得她鼻梁生疼,却再无力起身,她只觉得好像晕厥,又好像还醒着,开眼间见到不远处尖利木桩上刺穿了一个人,游离间有脚步声,陌生又熟悉,她努力翻面,想看清来的究竟是刽子手还是救世主。
面前是一双僧鞋,一袭灰袍入眼,欧阳萦隐隐觉得熟悉的气息扑来,努力抬眼,目光迷离间,她心下一震。
“是你……”她知道自己现在样子不好看,依然匍匐着向前伸手抓住他僧衣一角,一如当时在窗边时努力捕捉他的身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