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静嘴炮各路卖人设的“直臣”事件过后,大家原本以为她这篇文章处处为朝廷、为内阁说话,不说得上位者青眼,平步青云,也至少应该升上个一品半职的。没想到过了三个多月,这位老铁还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呆着,隔三差五正常入宫给潞王授课。不过没人知道,她袖子里经常藏着密封的书信,这些叠成细条的纸张由潞王的手交给皇帝,再到达张居正的书案上。
此时万历对于李太后、张居正和冯保联手对他的严格督教还没有表现出反感,他用一种出于真心的朴素感情对待张居正,甚至对之执弟子礼,不敢摆皇帝架子。所赐的御札皆不名,称先生,或称元辅,还经常写手敕送给对方,满心期待能得到一句表扬。
洛水静对照着自己的小黄文:相爱相杀,师生年下,信仰背叛全都有了,妙啊。
一日,潞王笑着问她:“先生,倘若我赐你一幅对联,命你挂在宅门,你是否从命?”
洛水静很诧异他这个问题,潞王于是一边笑一边告诉她,皇兄写了一副“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海颂太岳相公”的御笔赠给张首辅,还千万叮嘱他一定要挂在自家府邸门上,张相公不过推辞了一下,皇兄眼泪汪汪都像要哭了,只好无奈收下并答应。
洛水静一听,顿时扶额:万历小宅男,你这不是坑你亲爱的张先生吗?很多人就等着挑他的过失,指摘他行事僭越无人臣礼,你还来这么一出,非得害太岳被diss至少一个月不可。
不过她也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虽然感到很坑爹,但洛水静还是毕恭毕敬回答:“回殿下,倘若是殿下所赐,臣定恭储匣内,日夜瞻拜。”
虽然你说的十分真诚,但这必然是假的,估计心里都吐槽几百页了。老王在心里默默想。
“先生近日有发现什么异常么?”
洛水静躬身道:“回殿下,迄今为止,一共五人。”说着,就案上执笔蘸墨写下五人姓名。
三个穿越者老兄因为有怪力乱神嫌疑已经被严密监控起来,还有一位疑似重生者,不过这位老兄似乎重生时间不长,本来一直是个料事如神,洞若观火的人物,到了万历二年就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估计也是察觉到这一世和前世有些地方已经不同了。
不过对于仇延,二人都采取观望的态度。这个人手段了得,在现代也必定是面慈心狠的角色,且为朝中重臣,现在没法撼动他。
洛水静心想,自己的话万历和张居正未必都相信,但她迟早会找出证据来的。
潞王道:“先生只管放心去做,本王永远是先生的后盾,永远相信先生。”
洛水静一时震动,竟至于语塞。“殿下……”
“有些人知晓了后世之事,所想的不过是为自己谋利,使自己留名。他们的心中,所装的只有自己,若还有余裕,就再勉为其难放一点国家,放一点百姓。”潞王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甚至连冷笑都没有。“窃取先贤奇文、能臣良策,冠以己名,使得那些真正的贤才遭致埋没,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天也不容!”
“实际上,倘若他们真有才能便算了,可笑的是,先生说的那些‘知后世之事’者,大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提国策流于空谈,看似忠臣直臣,实际庸恶龌龊,不如先生远矣。”
“殿下过誉。”洛水静摇头道:“微臣无才,唯愿我大明国泰民安,祚继万世。这些人若能为我朝所用,不兴事端,不作妖妄,自然无事,可恨他们竟如殿下所言,无父无君,弃国弃家,在民间兴风作浪,造谣滋衅,如不铲除,必为祸引。”
二人达成了愉(邪)快(恶)的共识后,洛水静表示会在朝中造势,逐步摧毁仇延一手经营的忠厚人设。很多人在他手下吃过亏,但大多敢怒不敢言,有些甚至被坑了还没反应过来。像这样的低级官员,虽然位卑言轻,却是发动攻击浪潮最好的先行者。
洛水静留了张笺纸就告辞了,她本人在学生时代推翻过不少作威作福的干部,虽然没有官场斗争的经验,但以点扩面,煽动众意,这是她最擅长的事,也许放在这里效果并不大,不过事在人为,况且还有潞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老王把笺纸展开,洛水静把几个穿越者剽窃他人的证据清楚罗列,并找到了那些此时尚不出名、有些还未步入官场的原作者,出示令牌,并表明这是皇上的意思,一定会惩治小人,还他们一个公道。
发现有人的思想和自己不谋而合是一件好事,但发现和自己一模一样那就是恐怖了。那些被穿越者剽窃的人先是震惊,随后感激不已,表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时有一穿越老哥因为剽窃了徐渭徐文长晚年的文章正名满乡里,出门就跟个特级厨师似的,谁都大吃一斤。洛水静早就盯上他了,于是告了假专门去了那货的住地,手持宫中令牌,很儒雅随和地表示潞王赏识他的才华,希望举荐他为官。
然而此人不屑一顾:“官场污浊,我绝对不会为五斗米折腰。”
洛水静微笑道:“您如今凭借卖文章,确实赚了不少钱,可您这些文章写完了呢?”
对方脸色大变:“你……分明就是妒忌我的才华!”话毕转身要走,早被两旁拦住。
“怎么,敢做不敢认?”洛水静冷笑道:“徐文长如今正参与张大人主持的《会稽县志》编修,这是他亲自所言,我也是特地为此前来。”
那人语塞,强作镇定:“……这是无端诽谤之言,大人何必听信,我与他素不相识,又何来抄袭一说?”
“徐文长和张大人,诸大人等朝中要员皆交好,文坛一时之重,誉满天下。而你名不出江淮,纵使这些真为你所写,你的声名与他相比又孰高孰低呢?你觉得众人相信的——又会是谁呢?”
“撕破脸皮,最后一败涂地的只有你。”洛水静看着他,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有眼睛黑得像要把人吸进去。“潞王言尽于此,你自行斟酌吧。”
那人最后还是胆怯,心里也悔上来,早知道就抄一些还没有出生的人的诗词文章了。都怪他铤而走险,本来以为徐渭出狱不久,一时不会写什么,没想到这个老家伙竟然早有腹稿……
他根本不知道潞王才是个七岁的娃娃,能赏识他个头啊。徐渭的腹稿更是tan90°,至少还得二十年才会写出来。
但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洛水静将此事密报宫中,在王子琦的影响下,万历对这种“预知后世者”早就心怀忌惮,特地下旨给当地巡抚,命彻查此事。这位穿越老哥瞬间被扔进了牢里,他的名声在江淮也彻底烂透了,当初那些和他交好亲附的士人地主都避之不及,人人皆唾骂这个“当年蓄谋接近大才子徐文长,却趁其下狱窃走其诗稿”的小人。
正在专心编书的徐渭:“……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突然又在江淮火了……”
……
洛水静经常京城江浙地往返,没少给行事高调的穿越者下黑手。她就专门造一些半真半假的证据,日常当面打脸,暗中散布实锤,比如有人得意洋洋“现场吟出”的诗文,随后被证实早已在某某文集中收录,过不了多久,那些穿越老哥们都受不了这种凌迟锤法,纷纷表示要归隐田园。
“归隐田园?太/祖皇帝曾有‘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诏’,士子无故不得抗拒征辟,微臣请将此等目无君父之人纠以绳墨。”洛水静在奏疏中说得极其恳切:“此风一开,则天下士人藐视王法,岂不皆成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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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万历四年的深冬。
这五年来,整个大明王朝仍大体按照历史的轨迹,有条不紊的运作着。但老王已经累得快吐血了。
这些穿越者层出不穷,虽然都没有什么酷炫的金手指,可老这么来谁也顶不住。
这也是老王度过的最漫长的五年。无他,宫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劳累了。首先,因为国库空虚,张居正建议取消宫中灯节等娱乐项目,削减开支,小万历表示同意;其次,因为东南抗倭军需吃紧,奢侈消费也被限制;此外,还有各种洪水旱灾需要赈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谁敢铺张浪费必定被文官diss。
……
这天,老王难得去找万历说说话。万历已经十四岁了,很有些少年人的清俊神采,帝王贵气显露无遗。
“近来诸事烦扰,很久没有和四弟在一起闲谈了。”朱翊钧伸手揉一揉眉心,眼下有点疲惫的神色。
潞王不说话,去宫人手里捧了桂圆莲子粥并一点精致小菜的红漆食盒,一并搁在食案上。
“臣弟很想快点长大,这样就好帮皇兄分忧了。”
万历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望着自己眼神清澈的胞弟。如果这些话放在三年之前,他心里有的只是感动,但如今却有些莫名的滋味。
潞王颖慧。这句话张先生说过,母后也说过。还有那本《帝鉴图说》……
要是老王知道了一定会叹气:老铁,你羡慕我个什么劲儿,我还羡慕你呢。要是我也有这么好一老师,我一准儿能学成博士……
“先前王翰林所言之事,朕已命人暗中查访,果不其然,这些人又是知晓后世之事的术方之徒。”
皇爷爷一生笃信道教,为什么那时候没这么多“奇人”,到了他这时候就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万历对这些人隐隐畏惧,又厌恶不已。那种自己的未来和国家的未来走向都被洞悉的感觉,让他很不好受。
知道小皇帝压力大,老王很贴心地帮他盛了一碗粥,漂亮的小银勺上闪着一点柔润的光。
“皇兄打算如何?”
万历没动那粥,只是漫不经心地搅拌了一会儿。
“你怎么不问张先生如何看?”
这话一出来,老王脑袋里登时一激灵。
不对,这时候的万历的心态估计已经有点改变了。因为被老妹日常毒害,老王也不太希望万历和张居正之间产生龃龉,并因为互相误解(张居正以为小皇帝学坏了,万历以为张先生只想控制他,对自己根本没有自己对他那种真挚的感情)而为日后悲剧埋下伏笔。
——朝堂上都是张先生的影子,宫里也是,连母后的话中也处处不离张先生。
——这天下,究竟你是主还是我是主?
当然这两句话出自他老妹的ooc,虽然现在万历还不至如此,但如果放任这种情形发展,这两句迟早会变成他的内心动态。
王子琦心下飞快找词,这太难了,比他去南开面试时现场答题还要难,如何把握小皇帝微妙复杂的心理,并且让他不至于误解自己或者误解张居正,老王觉得他又得求助他老妹的同人文。
不过这里显然不能放原文,不然太毁气氛。
“皇兄还记得当年给首辅的御
笔么?”
万历一愣,下意识道:“什么时候?”
“我听王先生说,首辅为了这幅对联,被朝中大臣冷嘲热讽了一月有余。”王子琦说:“皇兄千万不要笑话臣弟,那时候臣弟竟羡慕极了,便问王先生,若我题字赠与他,他当如何。”
万历笑着舀了一勺粥至嘴边:“你这性子改不了了,见什么都是羡慕。”
“王先生当时就跪下来,我知道他不敢。他怕人非议,他怕有人说他佞幸于皇室,受无人臣之礼。”王子琦继续道:“那时候我明白了,就算是师生之分,自古帝王家的情感也沉重得让人不敢轻易接受。他们要顾虑的东西太多了,主上忽喜忽怒的爱憎变化,朝臣的侧目,天下悠悠众口。君君臣臣,自古有之,为人君与臣子的纵使坦诚心迹,身为臣下也会用尽矫饰的言辞,堂皇的敷衍,来避免任何有可能的僭越之实。”
万历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在说朕和张先生吧。”
“皇兄,”潞王看着他,两颗眼泪含了一会儿,扑落掉了下来。“臣弟羡慕皇兄不是羡慕别的,母后偏心吗,还是那些其他的东西呢?”
朱翊钧骇然抬起眼,他没想到潞王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直以来母亲对弟弟的偏爱他始终耿耿于怀,可他当这些被一语道破时,他心中的愧疚和震动竟然多于慌乱。
他明知自己其实是幸福的,明知自己得到了很多,可是他在想,能不能再多一点。
张先生……
“臣弟羡慕的是皇兄得到的那些感情,那些隔着礼教和君臣之体,隔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到底还留下什么淡薄的东西。臣弟羡慕的是那年皇兄病了,过了好久才好,上朝时候首辅连礼节都忘了,竟然径直走到皇兄座前扑通跪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