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玄对于他的发问，甚至懒得甩过去一个眼神。
只一脸关切地走到狐王身旁，将汤碗恭敬递上，里面盛着黑乎乎的药汁。
较为纤细的嗓音放的更轻，像极了位孝顺的晚辈，“伯父，该喝药了。”
给钟幻恶心的一身鸡皮疙瘩，他上前把碗硬夺过来，磕在桌上，“少在这装殷勤假慈悲，别给我爹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动作粗暴，不留情面，碗里汤药因此泼出来小半，全泼在钟玄修长的手上。药汁温凉不烫，但粘稠熏人，顺着钟玄手指滴落。他侧头抬眼，在狐王看不到的地方狠狠剜了钟幻一眼。
表情阴毒，恨意之深，让人不敢相信他们竟是堂亲兄弟。
钟幻正大光明回以不加修饰的瞪视。
“小幻！你这是做什么？”狐王不赞同钟幻举止，拍桌斥道：“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伯父近日与我一同抱恙，都是小玄忙前忙后为我们寻药，你怎能这样浪费小玄心意！”
钟幻听见他爹为钟玄说话，顿感不满，“你怎能知道，我这好堂兄没安点别的心思！”
“虎毒尚且不食子！我与你伯父喝的是一样的方子，难不成小玄连他爹也要害吗？”狐王动气，说完这些话又弓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也不知......咳咳！也不知，你从小到大，哪来这样大的成见！”
在这父子俩吵架时，钟玄就垂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眼睛不知望在房梁哪个角落发呆。
钟幻看看他爹，又看看钟玄，心中有气，又不想和他爹争辩，硬生生憋下去。
一言不发走出了房门。
钟玄看到钟幻负气离开的侧脸，勾唇暗笑，才像是回过魂来，连忙上前帮狐王拍背，“伯父不该与小幻动气，他从小与我多有误会。”
“小玄，这混小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头去。”
阴毒的美人目里藏着笑意，眼角缀着的红痣像淬了血，“嗯，我知道。”
待狐王渐渐平息，钟玄拿过桌上的汤碗，退出寝殿，“伯父，我去给您熬碗新的。”
“你有心了。”
钟玄看着半碗药汁，张了张粘腻的左手，心情大好，好到他甚至想哼首歌。
走出寝殿，将要往外拐时，在侧门旁突然被人拽着领子，整个提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抬头，对上钟幻想要杀人的眼神。
“我爹和大伯的病是不是你搞得鬼？！”
他比钟幻矮了大半个头，此刻被拎着，脚尖堪堪着地，姿态很是狼狈。钟玄最讨厌钟幻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拖着腔调，不紧不慢嘲讽，“二伯都说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害我爹和二伯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我要是真有什么不轨之心，还不如直接害你来的简单方便。”他顿了顿，挑衅道：“毕竟，蠢货害起来更简单。”
他存心想膈应钟幻，这个从小废到大的世子堂弟，偏偏生来就拥有一切，怎能让钟玄不恨不妒。
钟幻看到他堂兄这副嘴脸，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了，露出怜悯的神态，“是啊，我是蠢货。啧啧，你过的怎么还不如一个蠢货呢？难道是因为，你是一个——”
“杂、种、吗？”
逆鳞被触及，钟玄倏地睁大眼睛，咬着牙，眼里迸出杀意，“你找死！”
两人原地过了三招，钟玄不敌钟幻，瞬息间被钟幻一掌拍躺在地上。
钟幻自上而下俯视他，捡起碗表情冰冷，“别不自量力了，这个药方我会差人去检测，要是验出一丝毒性，你就等死吧。”
钟幻拂袖而去，钟玄看着他的背影，五指深深扣抓进泥土里，手背上青筋暴起。
狐族王室血脉单薄，钟幻爷爷只生了两个儿子。小的是他爹，大的自然就是他大伯。
狐王兄弟感情深厚，原本按照狐族立嫡立长原则，王位理应传给钟幻大伯。但他大伯当年因为私情，拒绝继位，算是将王位直接拱手让给了钟幻他爹。
大伯有一双儿女，钟幻排在中间，三人年龄相仿。理应相处的很融洽，但钟玄从小就看不惯钟幻，小孩子想法简单，他固执认为是钟幻抢走了属于他的所有。
王位也好，权利也好，其实小钟幻压根不在乎这些。他在意晚上吃什么，都比在意名利勤。
出生便在他身上，又没人问过他的意愿。虽有时会这样想，但是钟幻也知道自己毕竟生的幸运，有些话说出来就能被曲解成炫耀。
钟玄不跟钟幻玩，连带着他妹妹也不让与其来往。小时候还没认识祁氏兄弟时，钟幻数次想要讨好钟玄，让他们能带自己玩。可是常常是活蹦乱跳一条狐跑过去，然后，被他堂兄趁着没人，偷偷狠踹上好几脚，灰头土脸跑回来。
久而久之，自钟幻化形之后，他就不再去讨好钟玄了。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偶尔在人前，也能装成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钟幻仔细思考了一下，他们关系真正决裂是从哪件事开始的呢？
对了，从那只灵鸟开始——
狐王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儿子。狐后去的又早，可怜钟幻小小狐开始，就时常一个人闷着。
怕自家儿子闷出病来，狐王想办法从雀族讨了只能人语的灵鸟幼崽，送给钟幻。
幼崽刚到狐族时才刚刚满月，羽毛尚未冒出，整只鸟就是团淡青色的绒团子。得了宠物的小钟幻欣喜至极，小鸟所有的事都力求亲力亲为，每日趴在笼边能看上好几个时辰。
他用心将幼崽养大，教它说话、认人。幼崽天赋极高，每日与钟幻嬉耍，就会振开翅膀，盘旋在小钟幻头上，叫着，“小幻，小幻。”
这时小狐狸就会化成原形，一狐一鸟在宫殿后花园里撒泼，好不快活。
钟玄看钟幻过的喜乐，心中嫉妒不已。
有天，趁着钟幻外出，他潜入寝殿——
待钟幻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喉咙折断，鲜血迸溅，梨花木笼里到处是挣扎时脱落的青色羽毛景象。
从那天起，钟幻才深刻意识到，他堂兄钟玄到底有多么恨他。
......
药汁检测结果出的很快，他找的是自己最信任的药师，“这只是普通的平息妖力的药，里面似乎掺了些安神的成分，但并无害处。”
钟幻坐在凳子上，翘腿撑头，拧着眉毛反问，“当真吗，不会有错？”
“不会有错。”药师低着头，语气肯定。
钟幻沉思，他爹和大伯的病来的蹊跷，绝不可能错怪钟玄，多多少少肯定与他这位堂兄有瓜葛。
他随口问道：“钟玄今日做了些什么？”
药师答：“玄殿下今日并不在妖界，听其身边人言语，好像是......去了人间。”
“人间？”钟幻嗤之以鼻，“他去人间干......！”
猛地，想起三四日未见的小书生，又联想自己儿时养的那只鸟。他拍桌而起，愣站在地上，为自己的猜想心惊。
心跳如擂，钟幻忙乱极了，担忧与直觉一波波袭来，“钟玄什么时候走的？！”
药师思考片刻，“好像已经有个把时辰。”
个把时辰！要是脚力快些，目标明确，那钟玄现在都该到小书生家了！
钟幻思至此处，来不及细想，急忙往外冲。因为有些失神，脚下绊倒座凳，险些摔到地上。
药师急忙去扶，但钟幻又迅速自己起身，狂躁地往外冲。
钟玄！你最好不是我想的这样，要不然……
钟幻心中闪过暴虐杀意。
这辈子他都没跑这么快过，他一路上想着小书生，又想起断颈惨死的鸟。四肢发颤，不敢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他不敢想，不敢往深了想，要是钟玄真的对小书生出手了，那他该怎么办。
往乏软的四肢重新灌注灵力，强行高速疾驰在云端。
钟幻在心中默默哀求，杜昭，等着我！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钟幻只用了一个时辰，他祈祷着时间差，祈祷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遥遥看向小书生家，发现整个院子都被灰色的结界罩了起来，结界未散说明人还在院中。钟幻心中惊喜，还来得及！
他从云端俯冲下来，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撞向结界，雷霆一击，结界应声而碎！
结界碎后，院中景色明朗。身着蓝衣的小书生被钟玄单手掐着脖子，提在空中，呼吸被遏制脸色通红，命悬一线！
钟幻大喊，“杜昭——！！”
引得院中人向他偏头看来，钟玄长发披散，将脸上表情遮掩大半。杜昭被掐的眼球充血，眼前一片猩红，但他还能看见对面人脸上森冷的笑。
钟玄轻轻说着，“他来的真快，那你就抓紧去死吧，小凡人。”说着掐在杜昭脖子上的手更加用力！
从钟幻击碎结界赶来，杜昭命悬一线，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
“啊！”
一阵痛呼，杜昭应声落地，钟玄神色痛苦，捂着手蹲在地上。暗红血迹从他黑袍下蔓延出，一只苍白的断手掉在远处，切面整齐。
杜昭捂着喉咙咳嗽不已，钟幻连忙冲上前去，将小书生护在怀里。
没错，他为了救杜昭，直接将钟玄的一只手给削了下来！
钟玄面目狰狞看着他们俩，狼狈捡回断手。怨毒盯视他们，心头恨意滔天，脖颈血管暴起，一路攀延到下颌。
但心知自己打不过钟幻，最后慌乱不甘地逃了。
“杜昭，你没事吧？？”
钟幻小心翼翼扶着杜昭脑袋，看着他充血的眼眶，青红紫遍布的脖子，心疼到呼吸跟着不畅。他一把搂过说不出话的杜昭，自责，“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对不起，对不起......”
杜昭感觉自己脖颈间划过湿热液体，钟幻竟自责心痛到哭起来。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狐脑袋，就埋在那，一耸一耸，嘴里不断喃喃道歉。
小书生看到这样的他，心都软了，摸上他的脑袋，安慰道：“我没事，幸好你堂哥还没动手，你就赶来了。”
钟幻哭的涕泪俱下，“堂哥......?你都知道了？”
杜昭闭眼点点头。
钟幻抽搭着，试探道：“你都知道多少......？”
杜昭无奈道：“你说呢，小世子殿下？”
钟幻将头重新埋回去，看样子小书生基本全知道了。他会生气自己这段时间的隐瞒吗？还害的他落入刚刚那样危险的境地。心中如乱麻般，“你会生我气吗，气我一直骗你......还因为我，害的你差点死了。”
“我这不是还没死吗。”杜昭嗓子完全沙哑了，喉咙里后知后觉的一阵阵冒着血腥味，“钟幻，你把头抬起来。”
钟幻老实抬头，看着小书生猩红的眼睛，心疼到无声落泪。
杜昭看着泪如雨下的钟幻，淡淡一笑，双手捧着钟幻的脸，吻了上去。
“我不生气，钟幻，谢谢你又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