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就是曾隶属妖族的地界吗?”
掀开兜帽,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异常盛茂的原始大森林。参天榕树拔地起,绿蔓垂藤伏壁行,偶见雀鸟几许,渴饮叶尖翠滴。萧望川观望了一阵,觉得有些许眼熟,而后恍然原是与自己初见怀空师祖的那片后山有异曲同工之妙。
早就听闻妖族覆灭于仙魔之争,因此在他的惯常观念里,此处遗址不说尸横遍野,怎么说也该是成了断壁残垣,如何只过去了千年,呈现于人前的却是如今一番模样?何其浩荡的一片森林,置身其中与那汪洋之上的一粟之粒又有何异?
“我怀疑我们不是来找八方镜的,更像是来大海捞针的。”萧望川双手一摊,无奈吐槽说。
照他先前的想法,假使这所谓的妖族圣物并未于千年前因乱流落人间,那定是为一方大妖给藏起来了,至于是生躲还是死葬尚且不为人知。鉴于前一种可能性实现的概率极低,那这结论便是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后者头上。缺德是缺德了点,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萧望川一摸乾坤袋,来前他还特地捎上了把铲子,但就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越是接近妖族地界,灵力溃散的状况便越是严重。萧望川很疑惑,既然外围生物都因灵力枯竭而大批量地灭亡以至于成了一片荒地,那这中心地界缘何又能有如此景观呢?实在费解。
只刚一进此地,嘬嘬便火急火燎地从他的肩头跳下。不知是否是触景伤情的缘故,今日的它显得格外亢奋,一落地便蹭的一下钻入林中,活是一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
好在它的毛色于这满目的翠色之中还算显眼,那四条短腿扑腾的也并不快,顾萧二人见着它如此反应先是一愣,后还是轻而易举地追了上去。
正也是一筹莫展之际,与其坐等那四方镜自己找上门来,不如就由着嘬嘬去闹腾,没准还真能翻出些水花。出于此种考虑,两人不约而同没有阻拦它奔驰的脚步。
嘬嘬一连跑了许久也不见停,萧望川丝毫不怀疑,若是此刻叫他原路折返,他怕是在这林中打绕多时都不一定能找着来时的路。
得,这会是真入贼窝了。他如此想着。
倏而,不带一丝征兆的,伴着“扑”的一声响动,嘬嘬便就着奔跑的姿势直直倒了下去,同时口中发出难抑的哀鸣。
萧望川赶去扶它,指尖刚一触及却因过高的温度而下意识弹了回来。
怎会如此之烫?
摩挲着自己的指尖,面对这种突发状况,萧望川一时手足无措。嘬嘬全身热得跟个火炉子似的,适才他不过只碰了到些皮毛,所及之处便留下了难以消退的红印。他是火属性单灵根,较之旁余修士更可忍耐火烧焰滚,但这温度竟连他都觉难以忍受,可想而知嘬嘬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没有多的犹豫时间。萧望川解下葫芦,将里头所剩无几的酒水一股脑浇了上去,只是这会更是离谱,但见那酒水尚不曾落下便全然被烧作了水汽,蒸腾而起的热气反还将萧望川的整条手臂给烫红了。
一葫芦酒下去可谓收效甚微。
萧望川左手一伸,摊在顾渊面前,是要他也将葫芦拿来,可不待后者作出反应,林中却是反常地响起了一声悠远钟鸣。
钟鸣过后,嘬嘬面上那痛苦的神色显然释缓了许多。
“只靠水浇是无用的。”
声音自顶上传来,萧望川仰头,却见是一玄袍之人立于树上。那人手中执一澄黄铃钟,上头隐可见有龙纹盘旋。
从树上一跃而下,他正落在嘬嘬跟前,双手飞快地捏了个术法,原在掌间执钟便随他的动作落在了小狐狸的双耳之间,硬压下了嘬嘬体内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无名邪火。
待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起身直面顾萧二人,微笑致意道。
“我名沉渊,受故人所托,在此已恭候多时,请二位随我来。”
听到“故人”二字,萧望川直觉这又是顾渊的安排,扭头过去却又见他照是那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便又觉是自己多想,于是难免狐疑地再打量了这自称沉渊的男人一眼。
他生得俊秀,笑起时两腮处还会陷下而出两个酒窝,瞧着很叫人心生好感。美中不足的怕只有他那本该光洁的额上平白生有两个可怖的肉瘤,就跟原先那上面生着些什么似的。
“在下青云门萧望川,这番来此之地是为借妖族至宝四方镜一用,敢问兄台,我这灵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缘何会如方才一般?”
不料那人和煦的神色却在听闻“灵宠”两字之后沉了下去,但也不过一瞬,眨眼间便又再度变回了原样。饶是极细的一线转变,可这一切仍是为萧望川尽收眼底。
他这又想起,灵狐,尤其是白狐一族似乎在妖界之中地位颇高,自己说在人家的地盘说嘬嘬是自己的宠物,那不就是当面打人家的脸吗?可惜说出去的话到底是覆水难收,他只好在心里暗骂自己方才的失言。
沉渊却也没有抓着不放,他耐着性子解释说:“他承袭有焚天扇之能,只是多年来自己不曾发觉,体内又隐有另一强大的妖力在助其压制,这才一直拖到了今日。”
他将昏死过去的嘬嘬抱在怀中,眼神示意后方两人跟上。
“焚天扇?那又是何物?”萧望川只知四方镜,还是头回听见这一事物。
此前他并非没有帮忙探查过嘬嘬的身体状况,却从未发觉里面有沉渊所说的什么焚天扇。至于那另一强大的妖力,应大抵是出于其兄,扶倾山山神浮染之手。
“自妖族诞生之际便有圣物其三,是为焚天扇,东皇钟,四方镜,惯为火凰,海蛟,白狐三族所掌。集三器之能,可造妖界大印,护妖族永世太平。”
他垂眸,瞧了眼嘬嘬,再说道。
“三千年前,白狐长老娶火凰圣女为妻,其下共育有九子。白狐长老逝后,由狐长子承袭四方镜之能,后妖界生变,三族皆灭,圣物也随之不知所踪。”
萧望川顺着他的话理了理思路,最后倒是理顺了一点:“照你的意思,它也曾是那白狐长老的九子之一?”
这个“它”自然是指嘬嘬,只是还有一点他没说出来。假使这圣物仅能由三族之人所继承,而焚天扇又如沉渊所说在嘬嘬的体内,那四方镜十有八九便该归浮染所有,可后者早已身死,他又该何处去寻?
对于萧望川的猜测,沉渊并未否认。
“我亦不知四方镜的去向,但此天地之间,怕是只有我能救他了。”
他抚过悬于嘬嘬额上的那一小钟,指尖轻敲,其间便是有一悦耳之音传出,足有荡洗心神之效。萧望川再又瞧了眼钟上繁复的龙纹,心中敲定,只怕那就是所谓的东皇钟了。
眉头轻挑,他只觉得事情发展得有些太过轻易。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才刚一踏足妖界,那传说中神而又神的妖族圣物就和不要钱似的往他跟前跳。不过半日,这焚天扇啊,东皇钟啊,便都要来亮个相,知道的是他来寻宝,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在珠宝大会上竞拍呢。
“这位沉兄台,敢问你适才所说的故人又是何人?非亲非故,却得您以此钟相助,万般谢意,萧某不知又该如何作答。”
“斯人已逝,名讳便不必再提了。”沉渊笑道,手下摸过嘬嘬的皮毛,眼底浮现出有一瞬的怀念,“非亲非故谈不上,只怕论人族那边的道理,这小家伙还得唤我一声姐夫。”
话音刚落,萧望川却是发现沉渊将他们引至了一处废弃的宫殿前。
借由那高大的柱身及分明受过火烧劫掠后的残壁仍不难看出千年前此处的繁荣与辉煌。
只是彼时的它们已然成为藻蕨虎藤的新乐园了。
萧望川抚过一寸墙皮,也因之落了一手的灰,于此零落琐屑间,他好似亲眼目睹了一场盛世王朝的更迭。
护妖族万世太平吗?他在心中暗忖道,可万世之后,尘土落地,彼时的它们又该何去何从呢?人间痴妄不过一句长久,可世上何来长青树,亦如延续万代不灭的妖族走向了黄昏的终焉,那是否终有一日,也会有一人为这永无止息的仙魔之争画下一个终止符?
而在那一天到来前,他又能为此而付出什么?
萧望川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顾渊。
有生之年,他们能见到那一日吗?还是说,如今的他们早已身在局中呢?
一切尚无从得知。
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萧望川叫住沉渊:“沉...沉公子,敢问这焚天扇于灵狐之身可有坏处?若取得了同为三圣物之一的焚天扇,那可还有他法能寻回四方镜?”
他本想唤沉渊也为沉兄,只刚一开口却见身旁的顾渊垮下了脸色,于是舌头一蹬便又换了个叫法。
前人只顾朝上走着,直至将顾萧二人领上了一处古老的祭坛。于他地不同,上头并未生有植被,甚至自于其上那相距千年之久的血迹亦不曾干竭。
沉渊将嘬嘬放在了坛之正中的一滩血迹上,先温柔地揉了揉它的头,而后将东皇钟生生推入了小狐狸的识海。一时间,光芒大盛。
萧望川悄无声息地按住剑柄,与顾渊相视一眼,随后后撤一步借力,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剑挺身而上。
他将锐利的剑刃抵在那人的颈部,逼问道:“你要做什么。”
后者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他,只一板一眼地回道:“取扇。”
随着东皇钟的完全没入,嘬嘬被强行从意识深处唤醒。它于坛中起身,眼神晦暗而又朦胧,直至那一双澈蓝的双眸为身下浓厚的血液映红,它才后知后觉地发出悲戚的吼叫,体型也随之在眨眼间膨大数倍。
萧望川打不定主意沉渊是要做些什么,但依凭直觉而行,他将剑再度逼近。可真当触及之时,他才发现那与之相接的皮肤竟生出有黑色的硬鳞,饶是他再如何发力也难进半寸。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嘬嘬已然长至有林中成年黑熊一般大小,身后也渐渐抽出九尾,俨然一副不怒自威之势,
压抑在怒吼声下的是身体被强行拉伸而起的苦痛哀鸣。它那弱小的躯体再难负荷这极其庞大的能量,只觉将要爆裂开来,可饶是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它也是绞紧了牙关不愿将焚天扇的力量释出。
危机时刻,顾渊于暗处飞出,一剑刺入沉渊之后心。后者低头一见胸口之剑,却是容色不变地摇晃着倒下。
萧望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见嘬嘬如此难耐之色,混乱中只好取出山神内丹,希望能借此抗衡嘬嘬体内过于澎湃的妖力。
谁料全无理智的嘬嘬却是将妖丹一口吞下。
终于,它的全身开始如火一般烧了起来,燃起的烈火点燃了整座祭坛,将坛上三人的身形尽数吞没。
离它最近的萧望川只见嘬嘬那一身的雪白皮毛为烈火焚烧殆尽,而藏于其下方的皮肉坏了又长,长了再坏,不知如此循环几许过后,竟是以一诡异姿态开始扭曲,最后变作和人类一般无二的模样。
在萧望川震惊的目光中,他睁开了双眼。
美丽的,纯粹的,透蓝的。
却也是空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