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伤口恢复得很好,但大约过了一周,眼睛渐渐恢复清明,龙雨才被允许下床活动。
不过医师原本预计他恢复的时间要一个月,见他恢复得这么快,好奇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之处。
龙雨告诉医师实情:“我不是人类。”
医师嗤之以鼻,根本不信,觉得他在胡扯:“得了吧,你全身上下我都检查过,就没哪里不是个人。还是说你脑部也受损了?”
“受重伤还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才被救上来,没有治愈信徒救助,这样还能活下来的,你真的觉得是人类吗?”
“怎么不能,”医师振振有词,“书上有案例,有些人的呼吸停止十分钟都还能被救活——虽然代价是被压断几根肋骨。我给你喂药的时候你还有一口气,能给你救活不是很合理吗?”
“……你说得对。”
龙雨无力解释,顺从地接受医师无恶意的嘲笑。
反正他是不是人类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
小镇生活安宁,李爷爷天天出去钓鱼,玲玲不喜欢这项活动,现在更是天天往医师家跑,坐在床边脚不着地,晃着腿询问龙雨的见闻。
在龙雨的记忆里,除了远古,便只有从三十年前到十年前的小部分记忆。
那时候他似乎在和几个朋友旅行,每段记忆都有不同的背景。
他挑了些有趣且不可怕的内容,当故事一般讲给玲玲听,玲玲听得津津有味,回头又和爷爷撒娇,让爷爷帮忙告诉在渔船上工作经常不着家的爸爸妈妈,有机会她也想去外面玩。爷爷宠她,无不答应。
这晚月明星稀,小镇早早陷入美梦,医师还在研磨草药,龙雨下了床,帮他整理在外面晒了一天的草药。
末了,龙雨向医师提起决定离开的事。
“好吧。”医师放下手里的钵,朝龙雨伸出手,“给钱,二十二枚银币外加五十七枚铜币,二十枚银币是你的救命钱,怎么样,我收费很良心吧?”
龙雨的储物空间里是有些存款的,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钱从哪儿来。
他对医师的收费没有异议,从储物空间里数出对应的钱,交给医师。
医师收了钱,却按住他的肩膀:“虽然理论上你走不走已经和我没关系了,但是!作为一名医师,我希望我救回来的人不会随随便便送死,所以我也希望你情况好一点再走。”
龙雨答应了。
但在凌晨时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分不安,总觉得全身上下每个器官都在焦急地提醒他赶快想起来。
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横竖睡不着,龙雨穿上衣服离开了医师的院子,在月光下一路朝着江边走去,来回走了两圈,找了条石凳呆坐着,一直坐到晨光熹微,江面撒上粼粼金粉,睡眼朦胧的渔民撑着小船离岸。水鸟纤瘦的影子被水波扭曲、切割,它陡然展翅而飞,阻挡了天光。
不安的预感终究不是发生在此处。
他什么都没能等到。
但有一个念头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过去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不能知道我经历过什么,那还不如让我死掉。”
-
赫莱蒙思城已经乱了套。
人形的,非人形的,长角的,长鳞片的,数不清的邪物不知从何处涌出来,扑向毫无防备的人群,所有人,无论是娇滴滴的淑女还是老残的乞丐,此刻都拼命往看起来安全的地方跑,惊恐的尖叫汇集成邪物进食的伴奏曲,很快,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多出不少鲜血淋漓的尸体。
赫莱蒙思城人数众多,天眷者到底只占少数,低等邪物无穷无尽的杀戮欲得到释放,刚啃上男人的脖子,又朝小孩的脑袋抓去。
一片慌乱中,即使有人愿意与邪物搏斗,也被人群裹挟着逐渐远离屠戮的中心,有心无力。
没人知道眼前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可怖的邪物又是谁的手笔,只有被邪物撞破的家门,居民拖家带口,匆忙逃亡,沿着战争教派清理出来的安全道路穿行,疲惫且胆颤心惊地来到唯一还开启着的城门前,等待逃离的机会。
一天前,由“某些摩擦”引起的教派争斗短暂地得到了处理,但很快,有人放出了灾异之神与阿赫拉站在一起的照片。
照片上灾异之神脸色苍白,眼中黯淡的红色与竖瞳像极了童话中的反派,而阿赫拉笑容得意地瞥向镜头。
拿到照片,觋诡才恍然,原来阿赫拉并不是见到她就逃跑,而是为了设下了埋伏。
阿赫拉知道觋诡是不死的也是不惜命的。除却这点实在难缠,觋诡却是传说中驻留在赫莱蒙思的三位神明——放纵、欺诈、灾异——之中最弱的一位,她对神力的运用不如另外两位那样高超,学习的术法不多,最常使用的是基础术法。
而离间只是第一步。
觋诡终于明白阿赫拉的野心,但已经来不及了。
九个小时前,觋诡察觉到大难将至,动用神力通知全城人离开,许多人不以为意。
赫莱蒙思城话语权最大的,其实是拥有整条繁华商业街和“赤潮百景之乡”这种富豪聚集地,掌握上层资源,其他教派发生冲突时都会刻意绕开的放纵教派。
这就是放纵,毁誉参半的放纵。
放纵信徒相信,强大的放纵教派会带领大家克服困难,一切困难最终都不是困难。
乌尔利尔和法罗却敏锐地察觉这次的风雨不同寻常,为了保险,他们几乎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发布了另一则通告,让城中的普通人赶紧离开。
斐克顿倒是明白了为何前段时间血腥猎手敢袭击“赤潮百景之乡”。
作为一个地下教派,却让赤色荆棘积攒了如此深厚的实力,在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赫莱蒙思城的各大教派都会花大力气打击赤色荆棘,派队伍定期清剿残党。
除非,有人刻意扭曲了外界对血腥猎手的认知,让它变得“汲汲无名”。
他的手指慢了下来,信纸上墨水咽成一团,淡淡的木质香气流露到空气中,直到阳台传来一声尖锐的啼叫,晃晃悠悠的飞鸟“叮叮”地敲打窗户,斐克顿才回神,取下飞鸟腿上的信。
信上只有两行字,笔迹熟悉,斐克顿帮檀许处理公务的时候见过觋诡的字。
【血腥猎手或为蒙拉分|身,而主导的阿赫拉必然是蒙拉分|身,继承的能力应为‘扭曲’。】
只看了一眼,斐克顿便谨慎地收起了信纸,起身前往顶楼、檀许的休憩之处,请神明做出决断。
托秩序女神的福,自天灾后,全世界天眷者对蒙拉这个名字都十分熟悉,祂自称“极恶圣王”,本体堪比岛屿,十分巨大,形似章鱼,有八条腕足,强大且狂妄,在神明混战时期登陆,然后夺取了多个权柄。
蒙拉在神明混战时期被打退过一次,第二次登陆才被秩序女神封印在远离海洋的雪山之巅。
面对当前的混乱,觋诡给出的答案竟然是蒙拉并非从未消失过?
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那么,它到底制造了多少分身?
斐克顿无法得知答案。
檀许也不能。
但此时,他需要决定整个教派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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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选择留在赫莱蒙思城的所有人都精神紧绷,城卫与各教派都派了一半人守夜,防止邪物卷土重来,趁夜偷袭。各教派的人在管事的命令协查,最终还是放下了对异教徒的鄙视,大力招揽强者,在城中结伴巡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走得太多,大街上的垃圾都没人清理。
角落里还躺着不少尸体,因为家人逃走而无人收尸,又或者一家人已经整整齐齐躺在一起。白日各教派已经将大部分尸体分成有无信仰两部分运走,只有少部分还没来得及辨认的,暂时堆放在路边。
巡逻队里,鼻子灵敏的胖子队员老是感觉有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始终挥之不去。
“你们闻到了吗,这什么味道?”
其他人闻言也仔细嗅了嗅,有人道:“是有点臭,可能是尸体散发的怪味。”
“臭吗?我觉得还好啊。”有人笑嘻嘻地拍打胖子的肩膀,“我一个月没洗的臭袜子比这熏多了。”
胖子生气了:“谁管你洗不洗袜子!我说的是味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站在上风头,那些尸体在下风头,我们闻到的绝对不是尸体的味道!”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有点太安静了,你们不觉得吗?”有人道,“我之前看着另一队去了隔壁街,可是我现在听不到任何动静。”
“别自己吓自己,说不定他们只是往另一头走了呢?”
“等下,好像是有点不对!”领队说着,迅速贴到墙壁上,警戒地望着周围。
其他人下意识照做,胖子因为体质原因落到最后,然后眼睁睁看着领队的脚下从坚实的地面变成了一团空气,一排人毫无知觉,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掉进陷阱里。
“你……你不是领队!”
胖子惊恐地后退,转身就跑,顷刻便被不知何时布置好的蛛丝割下了头颅,尸首分离,血溅了一地。
黑夜越发寂静,街边弃置的红玫瑰招牌冷冷凝望这一切。
夜半,觋诡正在楼顶室内花园与橘拢舟下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总是望着沉闷的夜空思考。月亮高悬,银蓝星辉闪烁,有时她会忘记呼吸。被烟灰色长裤包裹的双腿偶尔才动一动。
漆黑的遮光窗帘全部拉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外灯火寥寥。
觋诡焦虑地等待阿赫拉为她们揭晓答案,这座城市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答案。
不过,即使觋诡等人已经算到了阿赫拉打算半夜突袭,也不曾想他竟然如此大胆,竟敢直接袭击巡逻队。
是她们错估了阿赫拉的实力,还是说,这背后还有其他人的推波助澜?
许久未落半子。
橘拢舟穿着长裙,腿上盖着皮毛,眼中闪烁着跳动的火光与蠢蠢欲动,斗胆扬声询问她的神明,“您又要亲自上场吗?”
“让女巫会的姐妹们去做吧,您知道的,她们加在一起,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她目光希冀,期待从崇拜的神明口中听到允诺。
“呯、呯。”
话音未落,城中接连传来几声枪响,觋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身影已从楼顶消失。
橘拢舟哂笑,也掀开皮毛,站起来,打开玻璃窗,从阳台纵身一跃,骨节分明的玉手从怀中掏出一只青色的陶笛,流苏飞舞。
“神明啊……”她在狂风中呢喃,“我来向您展示奉献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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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烺、天女等人依旧留在城中。前半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正如从前的每个夜晚一样。到了后半夜,天女猛然转醒,听见门外一阵异响,像野兽的爪子在地板上摩擦制造出来的怪声,尖锐刺耳。
门外的怪物并未停留多久,而是继续朝楼上走去,利爪踩在地面发出轻响。
天女不清楚它是如何跑进来的,但它大概率不是普通的野兽。
它在往上爬,而最有可能的目标是放纵之神。
天女从没想过放纵之神打起架来是什么样子,她见惯了檀许坐在丝绒沙发上端着酒杯漫不经心的微笑,也见过他身着礼服站在人群中风流恣意的神情,但仔细想来,不知从何时起,檀许便不再亲自出手。
她考虑了大约一分钟,最后还是担心地披上黑色风衣跟着怪物的脚步声往上走——即使她明白自己这种实力很可能打不过怪物,但从小被世家教导出来的女性很难抛弃内心的责任感和冒险意识。
她出于本能地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幻术,隐蔽自身,每走到一个转角都小心地倾听前方的脚步。
好几次,天女已经离它太近,甚至能看到它的背影、听到它喉咙里的咕噜声,它对着空气发怒,听起来有些不正常的痛苦。
它有智慧。
天女很清楚,这意味着这头野兽或许不是普通的野兽而是兽人。
但天女忘记了一件事:无论是野兽还是兽人,他们的嗅觉都很灵敏。
巨大的白狼呜呜咆哮着,最终没能抵挡本能,陡然回身,面目狰狞地将天女摁在身下,粗重的呼吸声在天女耳边炸响。
天女才明白自己的幻术对巨狼没起到效果,但为时已晚。她一狠心,从储物空间里找出珍藏的皮鞭,架着巨狼的嘴,防止它给自己来一口。
但人的力气哪抵得过巨狼的力气?很快,她的虎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