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哥背着红蕖疾步狂奔,一路来到村子附近。
彼时,村中灯火通明,想是村人都已放毕水灯,返村归家。
宝哥望着明黄流溢的万家灯火,踌躇片刻,暂时停下了脚步。
他将背上的红蕖轻轻卸下,放在了一旁柔软的草甸上。
望着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红蕖,宝哥陷入回忆,心下五味杂陈。
当年,他从乱葬岗中救回红蕖之后,曾向红蕖父母和村人,如实讲述了他在乱葬岗中找到红蕖的经过。
他那时少不更事,不知自己的坦诚相告,会为红蕖招来多少麻烦和非议。
从那之后,村里总是散布红蕖天生不祥的流言蜚语。
原先还热心帮忙打捞红蕖的村人也一反前态,私下里议论纷纷,告诫自家小孩儿,今后不要再亲近红蕖。生怕红蕖身上的晦气,会传染到自家小孩儿身上,招来灾祸。
更可恶的是,村里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儿,听了大人的闲言碎语,便愈加放大。
待红蕖痊愈后,平日称王称霸的孩子头,不仅明面上号召村中小孩儿疏远红蕖,不肯与红蕖玩耍,背地里还啐骂红蕖是妖怪,偷偷朝红蕖扔石子、吐口水。
那几年,除了宝哥,也就只有绿藻和白蘋,还愿继续同红蕖一起悄悄玩耍。
虽然红蕖心慈意宽,并未将那些恶言暴行放在心上,但宝哥自己却深感愧疚。
他自责自己的心直口快,害红蕖饱受白眼欺凌,从此更视照料保护红蕖为己任,没少跟欺负红蕖的小孩儿们打架。
他打起架来,跟平时谦和开朗的模样全然不同,既狠又野,不计生死,不畏伤痛。
一个欺负红蕖,他打一个,十个欺负红蕖,他打十个。
一直打到村里的孩子头都被他打怕了,没有小孩儿敢再欺负红蕖为止。
自此,宝哥也成了全村人尽皆知的“红蕖守护神”。
当然,这其中也多亏宝哥父兄在背地里给他撑腰。
那些欺负红蕖,被宝哥狠狠教训的小孩儿,回家向父母告状。
他们父母听罢前因后果,自知理亏,又忌惮宝哥一家都是青壮劳力,不怕打架争持,还跟城中豪绅张员外家有些生意往来,背靠高山大树,闹起来争不过,只得息事宁人,教训自家小孩儿以后不要惹是生非。
就这样,大约过了四五年,当初的小孩儿们都渐渐长大懂事。
红蕖身上也再没发生什么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怪事。
村人这才只当红蕖幼年不幸,偶然被爱吃童男童女的山精地怪选中,遭了无妄之灾,消减了红蕖天生不祥的闲言碎语,渐渐宽心与之亲近。
事情至此,也才真正平息。
好不容易才熬到如今这般风平浪静的日子,宝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会把这份难得的安宁恬静毁于一旦。
因此,他并不急于回村,而是想在回村前,把红蕖唤醒,与之携手同回村中,以免再次落人口舌,陷红蕖于万劫不复之地。
宝哥用手探了探红蕖的鼻息和脉搏——鼻息安稳,脉搏平滑。
他当下稍安,再次推搡轻唤红蕖。
红蕖微微睁开双眼,嘴角蠕动,旋即又沉沉合上眼皮,继续昏迷。
眼见红蕖仍旧无法清醒,宝哥无奈,只好替红蕖整束衣衫,梳理长发,擦拭面容,令其看来不那么憔悴奇怪。
只是,令宝哥诧异的是,不知何时,红蕖眉间的艳冶朱砂,消失不见了。
宝哥心道:大概是刚才趴在自己背上,蹭掉了吧。那朱砂不知用什么点的,泛着银光,颇为夺目。即便红蕖沉睡不醒,不笑不语,只看着那粒朱砂,也让人莫名觉得妖艳魅惑。没了好,没了才像纯净无邪的她。
替红蕖整毕装发,宝哥握着红蕖终于有了些许温度的纤纤玉手,俯身凑到红蕖耳边,柔语道:“红蕖,我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但你若能听到我说话,千万记得,今夜是我回村找你一起外出闲谈,后来你困了,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便把你背回了家。知道了吗?”
红蕖没有开口答应,但是睫毛不住轻轻颤抖。
宝哥叹了口气,重新将红蕖负在背上,背回了村中。
回到红蕖家门口,宝哥果然看见红蕖父母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张望。自己的父亲正站在一旁,好言宽慰。
方才,红蕖的父母一回家,便发现红蕖不见了。接着便马上跑来找宝哥父亲,问红蕖在不在宝哥家中。
宝哥父亲回到家里,见宝哥房门大开,床上空空如也,也正摸不着头脑:那小子不是说,身体困倦,想要先行回家休息吗?人呢?
红蕖父母见红蕖不在宝哥家中,念及前事,当下提心吊胆,六神无主。
宝哥父亲只好安慰他们,宝哥也未归家,或许是两个孩子相邀出去玩耍,再等等也许就回来了。
虽说宝哥父亲之言不无可能,但三人又暗忖:两个孩子向来明理懂事,应该不至如此顽皮,非挑今晚一同外出游玩吧?先前宝哥不是还特意嘱咐红蕖,今夜切忌外出吗?
三人心中隐隐担忧,这才凑到一起商议,若再等一阵儿,还不见两个孩子归家,要怎么分头去寻他们下落。
宝哥见红蕖父母和自己父亲聚首门外,焦急言语,赶紧大步跑到他们面前,将自己回到村中百无聊赖,只好找红蕖一起散步谈心之事,囫囵解释了一通。
红蕖母亲抚着心口,泪眼婆娑道:“还好是同你一道出去了,要是再发生七年前的怪事,这让我们一家今后怎么活呀!”
红蕖父亲不善言辞,此刻也眼泛泪光,唉声叹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宝哥父亲面露愠色,低声训斥道:“这孩子办事太没轻重!大晚上的还带红蕖出去瞎跑什么。就是要出去,也该留个字条告诉一声。做事颠三倒四,不成体统,害得你叔父叔母急得团团转,我看你是皮痒!”
宝哥低头听训,一言不发。
红蕖母亲见宝哥父亲动怒,擦了泪,劝解道:“大哥莫怪家宝了,要留字也该是红蕖给我们留字。只怪红蕖贪玩粗心,一听到家宝叫她出去,便什么都浑忘了。现下困了,还要麻烦家宝背她回来。这才真是不成体统!”
宝哥父亲严厉道:“他叫红蕖出去,就该他提醒红蕖留字。他考虑不周,就该挨打。何况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心里不清楚吗?怎么还敢自己百无聊赖,就贸贸然叫红蕖出去?”
红蕖父亲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两个孩子从小玩到大,有日子没见了,想得慌。过完今天,明朝你们一家又要出门办事,他们舍不得彼此,想多见见罢了。”
宝哥父亲听闻红蕖父母劝和,这才稍稍息怒,对宝哥道:“别傻站着了,还不快赶快送红蕖回屋歇息!”
宝哥低眉不语,连连点头,当下随红蕖母亲进屋,将红蕖送回房中休息。
此后,两家散了,各自回屋歇息。
是夜,子正时分,月悬中天。
今夜见识过宝哥身上种种异象的水神,对宝哥大为好奇,欲用寻源露探寻宝哥前世,于是趁夜悄悄潜入了宝哥房中。
这是水神首次造访宝哥房中,之前碍于宝哥身为男子,又与红蕖相好,水神不愿对他多加留心,更不愿私下接近,但今夜宝哥实在令水神大开眼界,不得不对他的前世今生一探究竟。
水神环视房中,只见屋内虽然陈设简素,但是干净整洁,一如先前所见的宝哥为人——单纯利落,真诚坦荡。
水神笑了笑,心道:还是红蕖好命,有一个自身很好,对她也很好的人,相傍左右。
她走到宝哥床前,只见宝哥仰卧床上,睡意沉沉。
这一夜,心惊胆战,四下奔波,就算宝哥铁打铜铸,也不由心力交瘁,不堪疲惫。
水神见宝哥昏睡不醒,心道天助我也,剑指宝哥眉心,从指间渗出一滴水露,浸入宝哥眉心,尔后喃喃念道:“忘川溟溟隐旧事,金汤沸沸涤故心。黄泉之水,听令来报。”
一切如前番探寻红蕖前世时一般,那滴寻源水露浸入宝哥眉心后,化作一个青碧幽亮的光点,在宝哥周身游走。
片刻之后,光点淡泛橙光,凝聚在宝哥眉心,又化成水滴,从宝哥眉心缓缓脱出。
水神伸手接住水滴,可是水滴才刚触碰到水神指尖,水神便像被五雷轰劈一般,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一刹那间,水神如被烈焰灼烧,元神破碎,灵能涣散,痛苦难耐,浑身上下白汽汩冒,似将蒸腾殆尽。
水神蜷伏地上艰难爬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撞翻方桌,打落茶壶,让茶壶里的茶水浇在自己身上,才终于缓解了烧身之痛,得以勉强隐遁地下,逃离宝哥房中。
女子惨叫,急促尖利,桌壶倾倒,响动巨大。
饶是宝哥精疲力竭,昏昏沉睡,还是被这一连串的响动惊醒,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摸索下床,点灯查看。
他举起桌上的油灯照看,只见方桌翻倒,茶壶碎裂,茶水洒了一地。
宝哥父亲亦被响动惊醒,应声跑来宝哥房中,询问宝哥发生了何事。
宝哥也不明所以,为求父亲心安,只好谎称是自己睡醒口渴,起身倒茶解渴时,不小心撞翻了方桌。
宝哥父亲埋怨宝哥太不当心,又寻来扫帚替他清扫地面。
宝哥从父亲手中夺过扫帚,连声道自己自会清理,才将父亲哄回屋中安歇。
父亲走后,宝哥扶起方桌,收拾罢茶壶碎片,坐在灯下,自言自语道:“莫非真是中元夜,鬼门大开,万事离奇?”
“不行!明朝去张家前,得拉上红蕖找个寺庙道观什么的,烧香拜拜,去去一身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