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照亮了黑夜。
难民们抱头鼠窜,但阿伏氏骑着马堵住他们的去路,时不时扬起马蹄、挥挥火把,戏弄着他们,就像猛兽戏耍自己的猎物。
听到他们的尖叫和求饶,阿伏氏得意地仰天大笑。
在一张张惊惧、卑微的面庞后,赤郎看见了郭岁星的身影。
所有难民都在逃窜,她却不躲不藏,就那么冷漠地站在那儿,明亮的火光在她的脸上乱晃,也无法从她眼中激起半点涟漪。
少年赤郎呆呆地望着她。
不管阿伏氏的人怎么挑衅,或者恐吓,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没有人的情感。她的清冷疏离,让她看起来类鬼,又似仙。
“让开!快给我让开!”赤郎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其他人立刻停止了嬉闹,让出一条路。
他径直走向郭岁星,眼中的不可思议,逐渐变成了兴趣盎然。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
赤郎一连串的发问,没有得到回应。
郭岁星只是撇过头,避开他炙热的目光。
那只古朴淡雅的玉石耳坠,在郭岁星的脸侧轻轻摇晃,撩拨着赤郎的心弦。
赤郎将她拦腰抱起。
在双脚离地的刹那,郭岁星拔下发簪,狠狠刺进赤郎右侧的胸膛中。
赤郎低沉地哼了一下,但还是尽力稳住身体,将怀中人轻轻放到了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郭岁星的长发散开了下来,凌乱地粘在脸上,她呼哧呼哧喘着气,抗拒地沉默着。
“首领!”其他胡人惊讶地叫了一声。
“别过来!”赤郎命令道。
他低头看了看伤口,然后忍痛拔下了那只沾血的发簪,放到了郭岁星的手旁,柔声细语地说道:“你别怕,我只想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我那儿有吃的喝的、干净的衣服,你跟我走,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
目睹了这一切的竺一禅,欲言又止,他很想阻止赤郎,不让他带走郭岁星,那样的话,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竺一禅看到了身后的老宋,他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老宋狡猾的笑容化作烟雾,逐渐散去。
画面一转,竺一禅看到郭岁星抱住自己的膝盖,坐在干净的帐篷中,神情依旧忧郁冷淡。
赤郎离的远远的,给郭岁星空出一段安全的距离。
可是,他的眼睛根本无法离开郭岁星。他像个孩童一般,撑着脑袋,痴痴地看着郭岁星,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在想什么呢?”
你冷不冷?饿不饿?困不困?累不累?想不想出去玩?
赤郎亲切真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充斥在郭岁星灰暗的世界里。
老宋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伏在赤郎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赤郎眼中一亮,难掩欣喜之情。
接下来,竺一禅看到赤郎不停地出去,又回来,一趟又一趟,每次都信心满满地出去,然后失望地回来,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在一个即将结束的夜晚,天刚蒙蒙亮,赤郎突然激动地冲进了帐篷。
他灰头土脸的,身上的衣服还破几处。
但是,他看起来高兴极了,飞快地熄灭了帐篷里的火炉,然后将手上的东西递到了郭岁星面前。
一朵浅蓝色的花,慵懒地展现出自己的姿态。神奇的是,它的花瓣居然闪耀着柔和的微光,仿佛是用天上的星星做的。
郭岁星的眼睛睁大了,花瓣散发出的光亮,在她的瞳仁中跳动着。
在花朵的后面,是赤郎风尘仆仆、又带着一丝小得意的面庞。
太阳缓缓升起,照亮了草原。
竺一禅第一次看到,郭岁星的脸上浮现出了浅浅的笑意。
竺一禅的心,也随之温暖了起来。
可是,竺一禅转头就看见,郭岁星被栓着一只手,囚禁在帐篷里。
外面是赤郎和老宋的声音。
“老宋,你帮我劝劝她,她是我的女人,怎么能离开这里?我身居首领之位,不可能陪她走这一趟,敌人虎视眈眈,我一走,不知道要出多少事。而且,你不是说敦煌已经没了吗,那她非要回去干嘛?”
“她父母双亡,没能入土为安,这是她的心病。如今,屠城的那批胡人已经被赶走了,她就想回去看看,指望着能找到其他幸存的亲人。”
“那我更不能让她回去了,如果她找到了亲人,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你给我看好她,劝她打消这个念头。”
“好好好,我一定办到,首领放心。”
竺一禅皱着眉听完他们的对话,然后将目光移到郭岁星的身上。
她就像一只羊,被栓在一个矮桩上,虽然看上去衣食无忧,也是一头被圈养、待屠宰的羊。
包围着她的帐篷,像着了火一样,从底部开始消失,朝着帐篷顶蔓延上去。
等那所温暖的牢笼完全消失不见,竺一禅发现自己站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
一个女子从他身旁跑了过去,他定睛一看,是郭岁星孤独的背影。
她赤着脚,裙摆随风飞舞,仿佛一朵绽放的莲花。
她奋力向西北方向跑去,没有回过一次头。
“畜牲!畜牲!”赤郎的怒吼声传来。
竺一禅回过头,看见赤郎大发雷霆,手下们跪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他们竟敢抓走我的女人!”赤郎暴跳如雷。
“他们说,要我们归还他们领地,还有牛羊。如果我们照做,他们就把夫人毫发无伤地送回来。”一个手下哆哆嗦嗦地报告道。
“可恶!可恶!他们不知道我阿伏赤郎是谁吗?居然用一个女人来威胁我?”赤郎咆哮着,“让我跟他们低头!做梦!来人啊,带上兵器跟我走!我要亲自把岁星接回来!”
厮杀声,在竺一禅耳边鸣响不断。
一个疲惫、绝望的陌生男子,激烈地控诉道:“是你男人夺走了我们的领地,让他还回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你看看他干了什么!他变本加厉地侵犯我们!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你看,你看啊!”
他用力地按着郭岁星的头,强迫她去看周围的一片狼籍。
竺一禅顺着郭岁星的视线望了过去。
满目疮痍。
河流的水变成了红色,到处都是破损的兵器和躯体,女人伏在男人身上,大声求救;老人抱着孩子,哭天抢地。
这里,和敦煌一样,都化作了人间炼狱。
“我们本来不想杀你的,但你男人屠我全族,我们必须也让他尝尝,失去亲人的感觉。”
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朝郭岁星走来。
他们提着各式各样的凶器,有剑,有斧,有刀,有长枪。
可是,郭岁星只是瘫坐在地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没有任何求饶,任何挣扎,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快跑!郭岁星!快跑啊!”竺一禅大喊着扑向她,可是什么也触碰不到,眼前的所有,都化作了一团烟雾。
竺一禅喘着气,茫然无措地环视四周,这些烟雾和刚开始一样,朦胧虚幻,隐藏住一切往事。
当烟雾散去,竺一禅站在了一片空旷的原野之中,满月高悬在头顶,月亮之下,郭岁星像只小鹿一样,趴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
竺一禅绕到她面前,发现她在观赏的,正是那朵散发着幽静光茫的花朵。
“郭岁星……”竺一禅惆怅悠远地问道,“我现在,是在你的梦中吗?”
郭岁星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抬起头,注视着竺一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竺一禅猛然醒了过来,汗水浸透了身下的纸,化开了“郭岁星”三个字。
天已经完全亮了,帐篷外乱糟糟的,各种焦灼的脚步声,还有摔倒的声音。
“找啊!给我找啊!”赤郎暴怒的声音传来,“连一个人都看不住!是想死吗?”
竺一禅静坐了很久。
然后提起笔,刷刷刷写了一行字,走了出去。
他来到一个守卫身边,问道:“你们在找什么?”
“夫人不见了!”守卫着急又不耐烦,“赶紧帮忙找!不然就滚到一边去!”
“难道你们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竺一禅大声问道。
赤郎阴郁的眼神扫了过来,怀疑地说道:“你知道?”
“嗯。”竺一禅漫不经心地说道。
赤郎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疯狂地喊着:“那你说啊,快说啊!”
竺一禅抖了抖手上的纸,平静地说道:“她留了一张字条。”
赤郎立刻夺了过去,上下左右翻看着,然后焦躁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她说……”竺一禅拉长了语调,“她去找一种,能在夜里发光的花了。”
赤郎一愣,立刻命令手下备马。
他们急匆匆地上了马,正准备扬起马鞭,听到竺一禅问道:“不带上我吗?”
趁他们备马时,竺一禅又从帐篷中拿出了些纸和笔。此刻,竺一禅将它们高举到赤郎面前,说道:“我可以和她交流,她想说什么,就写下来,然后由我念给你们听。”
赤郎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命人给竺一禅一匹马,并且警告道,让他走在自己身旁,不要指望有逃跑的机会,自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队人马跟着赤郎离开营地,行驶了好久,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
“就是这里了……”赤郎喃喃自语道。
竺一禅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马,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你确定要带这么多人过去吗?”
赤郎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竺一禅笑了笑,又说道:“好吧,她占用了苍云的身体,也许就变得和苍云一样,不会害怕这么多全副武装的人,也不怕这么多锋利的兵器。”
赤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挥挥手,大声命令其他人留在这里等着,让竺一禅跟着自己走。
赤郎一边走,一边呼唤着郭岁星的名字。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翻身下了马,蹲到地上,兴奋地呢喃着:“找到了,找到了。”
竺一禅也下了马,走到赤郎身旁,低头看着地上那朵孤花,漠然地说道:“这也不发光啊。”
“你懂什么?”赤郎骂了一句,“这种花,在夜里才会发光,岁星最爱这种花了,等我找到岁星,就把这朵花给她,就像当年那样,她就不会再不开心了。”
赤郎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花,捧在手心中。
“也许它再也不会发光了。”竺一禅幽幽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真的了解郭岁星想要什么吗?”竺一禅逼近他,质问道,“她只是想回家,你为什么要囚禁她?那群抓走她的人,只要求你归还那些,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你都不愿意。郭岁星的性命,难道没有你的面子、你的财产重要吗?”
“你……”赤郎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怎么知道的?”
竺一禅冷笑了一声:“苍云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怎么可能?那个女人明明就、明明就……”赤郎连连后退,语无伦次地说道。
竺一禅沉默着,视线移到赤郎身后。
赤郎也随之回头,手中的花随风摇曳。
不远处的一个矮坡上,苍云拉开了那把岁星弓,正瞄准着赤郎的心脏。
“岁星。”苍云低语道,“这支箭,是替你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