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十一阿哥夭折了。皇帝顾念宜妃丧子悲痛,请了几个喇嘛进宫做了一场小小的法事为亡灵诵经超度。因是冲龄即殇,不宜大肆操办,只得草草了事,也算尽了一番哀思。
“十三弟,我想去祭奠一下十一哥。”安安念在三人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如今一人早夭,难免物伤其类。
“十二哥说得是。我也正有此意。只不过在宫里祭奠死人是大忌,必须得悄悄地避开旁人注意才行。”
“不如就选在傍晚黄昏时分,咱们带着时令的鲜花和瓜果去西北的角落里祭奠一番,那时候正赶上宫人交班,不会有人注意到咱们。”
“就依十二哥所言。只不过皇父召我今日酉时去南书房,只得有劳十二哥先行布置,待我回完了话立刻就赶过去。”
半明半暗的黄昏时分,世间万物似乎都浸泡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眼前的人事物全都变得影影绰绰难以分辨,是阴阳相替群魔乱舞的逢魔时刻。安安在皇宫的西北角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摆好了鲜花和瓜果。呼啦啦一只大鸟从头顶掠过,他一阵心惊胆战,手中攥着的柑橘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原来是一只南飞的大雁。他忙匍匐了几步将其拾起。只见黑暗中一个影子——辨不清是人影还是鬼影——冲着他径直飘了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里私设灵堂!难道不知道这犯了万岁爷的忌讳?”这一嗓子尖细又嘶哑的声音吼破了周遭的寂静,树上栖息的鸟儿受了惊,扑棱着翅膀簌簌地飞走了,在长空中划过一缕哀鸣。他听得出来这是太监总管梁九功。他当然知道私设灵堂是重罪,且自己早就和他结下了梁子,眼下当务之急是避开这个老太监,应该赶忙收拾了东西逃跑才是。可他此时却仿佛被冻结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一片耀眼刺目的惨白光影袭击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日光恣肆的午后,苏麻喇姑笑眯眯的装了一盒黄澄澄的柑橘递到他手里——这是苏州织造进献给太后的蜜柑,太后又赏赐给了后宫众女眷。苏麻喇姑不舍一人独享,便吩咐安安送一些给皇帝尝鲜——其实皇帝早已经得了,她不过是希望安安能借此机会和他亲近一番罢了。
“哟,真是不巧了,皇上方才歇下午睡了。不过不出半个时辰包准醒了,要不您在这等等?”他顶着毒辣的日头硬着头皮来到乾清宫,迎接他的是梁九功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不了,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还是有劳公公替我转交给皇上吧。”说着打开食盒,拿出一碟盛放在莹润如玉的白瓷中的蜜柑。他并不想耗在这里同皇帝的心腹面面相觑。也根本不知一会儿该同皇帝说些什么,能趁这个机会逃之夭夭自是再好不过。他将碟子递与梁九功,谁知对方却捏住了他的手指,他慌张地想将手缩回,只见碟子锵然落地粉身碎骨,一碟黄澄澄的蜜柑仓皇间四下逃窜。梁九功如临深谷般回头望了眼皇帝的寝宫,那里并无任何动静,似乎他并未被这场骚乱惊醒。于是便有恃无恐地向他步步紧逼,压低嗓音道:“嘘,您轻着点,若搅了皇上安寝,您可吃罪不起呀。”他被吓得惊慌失措步步后退,直到头“嘭”的一声撞上了身后的花瓶,对方却顺势将其抱进怀里,束手无策的他像一只垂死的寒蝉只能任由摆布。待空气的震颤平息后,四下重归于死一般的寂静,在这死寂中他仿佛听见了窗外海棠花枝折断陷入泥土的声音,和花瓣堕入泥淖时绝望的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惊恐中早已失去了感知时间流逝的能力,皇帝一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做什么呢这么吵吵闹闹的?”
“回万岁爷,是十二阿哥没拿稳跌了碟子,他胆子小就吓哭了。”说完还不忘继续火上浇油,“这十二阿哥也真是的,不就一只碟子么,也值得这么样……”
“别说了,快把这收拾了!” “是,是。”梁九功唤了小太监来收拾这一地残局,皇帝火冒三丈地转向安安:“行了,快别哭了!能不能有点懂事守规矩的样子?苏姑姑平日里都怎么教你的?你说你这孩子像谁啊?你苏姑姑办事向来精明沉稳,就是你额娘,年轻时也是个行事爽利之人,怎么教出了你这个上不了台面的样子?!”他不敢抬头,怕对上那张金刚怒目的脸。可就算低着头也能感受到这话语中出离的愤怒。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步出乾清宫的。只记得兀自一人躲在墙角啜泣着,“十二哥,你怎么哭了,皇父责骂你了吗?”说着俯身替他拂去衣角沾染了污泥的花瓣。
“十三阿哥,您快进去吧,皇上已经在宫里等您了。”他满脸堆笑,说完又狠狠剜了安安一眼。
之后记忆愈发模糊难辨,如团做一团的绒线扯不清丝毫头绪。似乎是在不由自主之下发疯一般一路狂奔到一条河边,在急促呼吸的逼迫下,体内像是有一头野兽翻涌让他颤抖着不住地呕吐起来,随后眼前一黑在烈日炎炎下眩晕过去。
“十二阿哥”,呕哑嘲哳的嗓音将他又拉回现实,脑中的黑暗和眼前的夜色渐渐融合。“要想让奴才替您遮掩,不让皇上追究,说来也简单,只要您……”说着便扑了过来将他一把抱在怀里,撕扯开他的衣裳一边上上下下地摸索着,一边不断用自己的身子往他身上蹭着。“啊!……不要……救命啊!”“哈……哈……今儿的事您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莫怪奴才不客气!” 他眼前是人鬼莫辨的黑暗,可记忆里那道白光却不时在脑海中闪过。“您也知道皇上向来倚重奴才,连宫里的娘娘们都要给奴才几分薄面。何况您呢?皇上几时相信过您的话呢?”那怪声怪气的语调——故意将尾音拖得老长——伴随着污浊的气息抵达他的耳畔,钻进耳朵,搅动五内,让他顿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此时他的衣裳已被扯开大半,内里的亵衣若隐若现,而他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只能任凭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粗暴地把玩着自己的身体。他此刻尚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感到无法言说的厌恶——一种强烈的对自己的厌恶,这种强烈的厌恶让他在沐浴时恨不得撕去这一层体表的肌肤。挣扎与反抗无济于事。那副阴险的嘴脸仿佛张开了獠牙,吐出无比恶毒无耻的话语包裹着他,让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脏就要跳出来,肺里面的空气如同炸裂一般难受,连身体也逐渐开始抽搐,一如他上一次试图对他这样做时一样。他心想自己一定是下一秒就要死掉了,可是半晌过去了,他竟然还活着,只是愈发痛苦难抑。他早就没了挣扎的力气,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能快点结束这不堪的一切。“不是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吗?天上的神明多如繁星,为什么就没有谁看见我的无助,听见我的祈求?”……“曾经那么多次祈求苍天,可又有那一次真的听到了我的呼唤?莫非……莫非我早已被上天抛弃,再也没有被救赎的希望?”……他的心声无人回应,只有南归的倦鸟盘桓在头顶发出凄厉的哀鸣。他早该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神仙从天而降拯救他于水火。“难道不是一直如此吗?”……“一直如此。”
“哈……哈……奴才嘱咐您的话,您记住了吗?要是您胆敢说出去,您不想想今后在这宫里该如何自处?别的阿哥们该如何待您?您也不用在奴才面前充主子阿哥,您没见皇上几时愿意瞧上您一眼呢?要是您听奴才的话,往后自有奴才疼您,只消稍在皇上面前替您美言几句,还怕皇上不待见您么?” 如此危机四伏的关头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玩弄线团的猫咪,他觉得自己变成那只猫咪,但却被那些麻绳紧紧捆绑束缚,又被兀自吊在树上孤立无援,已无丝毫转圜的余地。梁九功也同样对他怀恨在心,若不是因为他,那十三阿哥也不会在皇帝面前含沙射影地提点他。
他的身体早已由抽搐变得僵直,一口冰冷的寒气如一万根针刺般堵在喉咙口,让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时维初秋,暑气尚未完全消散,可他却觉得如坠冰窟,周身寒气逼人丝丝入骨。待梁九功整理好衣裳正欲转身离开,只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他起初不以为意,直到那人走到跟前——是太子?他没料到太子会来这犄角旮旯的地界,不由心下一凛,忙不迭换上满脸堆笑,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太子殿下万安。不知殿下贵步临此地有何贵干,若有何事尽管吩咐奴才……”“本宫倒是想问你,你不在皇父身边侍奉,跑到这里做什么?”太子早就看厌了这副哈巴狗一般的嘴脸,皱着眉不屑地问道,说着向身后的角落里张望,只见似乎有个人——或者是什么别的动物——在树荫下的暗影里蜷缩着。“奴才是奉皇上之命,检查宫里四处建筑的油漆,这些天连日大雨,唯恐让虫蚁泛滥蛀坏了木头,奴才这就回去复命了。”“皇父也真是年纪大了,就这点小事还要劳动公公。”说着不耐烦地打发他去了。太子平素都被众星拱月,今日好不容易屏退左右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散心,没成想被个奴才搅了兴致。待走近了,才发现地上蜷缩着的一团东西确实是个人,“你是什么人?在这做什么?”由于呼吸过度,安安的脸色已由潮红转为惨白,身体仍是僵直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太子俯下身,借着不绝如缕的月光,只见地上的人气喘吁吁呼吸急促,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只黄澄澄的柑橘。“这狗奴才不知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怎么样了,没事吧?你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也没个人跟着?”安安摇了摇头,他不想节外生枝。他平素是没资格和太子同行的,太子也不知该如何跟自己这个异母弟弟——或者说是妹妹——相处。虽说是个男孩子,可他向来都是女孩子的装扮。因顾忌着男女之防,这宫里不管阿哥还是公主,或多或少都疏远着他。“你要是没事,我可走了!”
只见地上的人逐渐恢复了平顺的呼吸,慢慢爬着坐起身,眼里噙满了泪水,依然摇了摇头,却扯了扯他的衣角,把手中紧握的柑橘硬生生递到他面前。“给我的?谢了。”太子虽疑惑不解,可依然鬼使神差地接了。他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大步流星折了回来,将这只蜷缩的团子一把拎起,扛在肩上带走了。身后的月亮已经彻底隐没在乌云背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