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初上。安安借着晦暗不明的月光在院落里抓毛毛虫玩。秋夜的毛毛虫越来越少了，也不似夏天时的肥硕，找了半天也只抓到一只瘦弱得可怜巴巴的虫儿。他用树枝轻轻挑起，将其置于烛火上，眼看着它瘦小的身体抽搐着颤动着，像要发出凄厉的哀鸣，直到终于停止了扭动，放弃了垂死挣扎，化作一团灰烬。月光和烛光交叠着映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而他的身躯则隐没于一片摇曳的暗影中让人猜不透他的心事。也许多年以后，当他置身火海时，或许能体会到炽热的火焰灼烧的切肤之痛吧。

“十二阿哥，您在做什么呢？”今夜家宴，太子怕安安孤身一人心下寂寞，特地召他进宫陪他。如今他的另一面终于直白地暴露在自己面前，不禁心下暗自兴奋。但他心中的道义不允许他这样做。难以名状的不安让他愤怒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世间万物皆是生灵，再弱小的虫子也会痛苦，您这样虐杀生灵，难道您感受不到它的痛苦吗？您不觉得您过于残忍了吗？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不想也是恃强凌弱之人。看来是微臣看走眼了。”

巨大的沉默如山介在他们中间筑成无法逾越的屏障。

他快步走出宫门将他甩在身后，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蛩音，那熟悉的身躯扑到他身后抱住了他。他无法表达自己，只能从背后抱住他不住地住哭泣。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他本不想对他大发雷霆，可一时冲动之下诘难脱口而出。他此刻多想再一次抚摸他的头，可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悬在了半空。他强作镇定将语气柔和下来：“微臣改日再来看您。”

一路上他深深自责着，觉察到了自己今日的异样，为自己的鲁莽冒失懊恼着。自己为什么没有过问他这样做的缘由呢？难道自己不是早就意识到他幽暗的一面了吗？为何当他真实的呈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反而不敢面对了呢？难道是因为怯懦而退缩了吗？还是害怕因此受到什么伤害吗？自己抗拒的究竟是什么呢？他此刻尚未意识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恐惧。只因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他而暗自后悔，这个可怜的孩子，纵有千般委屈他也无法诉诸于口啊。

他驻足望月，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庭中桂影交织，原来是桂花树未眠。难道她也在等待与她心意相通的人一诉衷肠吗？

安安一个人蜷缩在榻上，只觉得衾被生寒。他怀里抱着一只西洋少女玩偶，是之前温先生送给他的。自打有了她之后，他每一夜都在她的陪伴下入眠。她是一个有着蓝色眼珠，浅色头发，穿着蕾丝衬衫和蓬蓬裙的美丽少女。可如今压抑与愤懑充斥了他的心房，让他一怒之下将她扔向了壁炉，炉中的火苗窜了一下升腾了起来愈燃愈烈。但他转而又心存不忍，冲过去把她抢救了出来。她的衣服和头发皆被烧得支离破碎，就像他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他捡拾一地灰烬的碎片，可那些郁结的心绪破碎的灵魂却不知该如何一片一片修补得完好如初。

月华如练，又是一年中秋夜。太后照例率众嫔妃在慈宁宫举行家宴。她这种身份低微的人是不必参加的。忍冬为她折了一株沾染夜露的金桂妆点钟粹宫的凄清。沐浴在这毫无保留将清辉撒向人间的月光中，此时此刻她思念的他身在何处呢？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她嗟叹着落下两行清泪。忽而她听见了清远的埙声，宛如天籁，似有若无，似乎是从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如泣如诉，不绝如缕。是他！他的埙声她是最熟悉不过的。她连忙拾起自己的琵琶与他相和。“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凉如水的秋夜，沐浴着恒古永恒的月光，至少还有一人和自己心意相通，这是她苍凉命运底色上唯一值得欣慰的一抹柔光。埙声渐近了，“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她掩饰不住激动难安的心绪，哪怕相隔千里，至少他还能和自己望着同一轮明月。“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兴奋和恐惧交缠在她的心里，可纵愁肠百转，也终归于枉然。埙声逐渐飘远，终至杳不可闻。他接收到自己传递的心事了吗？此时此刻她心下愈发悲凉，“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既然余生已如早早凋亡的花朵，空余一缕芳魂在世间无所归依地飘荡，自己于此还有何值得留恋的呢？

宫里的家宴每年都是老调重弹难有新意，让人沉闷无趣昏昏欲睡。他信步行至钟粹宫附近，只听琴声幽然，似有凄清之态，萧瑟之音涤荡心怀，衬得静谧的夜色格外空灵。伴着香林秋露让他如坠身广寒深处。是她，这宫里只有她才弹得这样好的琵琶，待他匆匆走近宫门，却听琴弦“嘭”的一声断裂，在微凉的空气中留下震颤的余响。他驻足沉思良久，转头对梁九功说：“走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