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康熙帝以黄淮连年溃决，屡遣大臣督修迄无成效，决定第三次南巡。

“十二哥，过几日我便要随皇父南巡，你有什么想玩的玩意，想看的书，尽管列个单子，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搜罗到。”他环住安安的肩膀，仿佛他们一直亲密无间一样。是十三弟又来寻他了，皇上已下令让他闭门思过不准随便见人，除了温先生甘冒不韪偷偷见他，就只有这个皇帝格外看重的老十三敢违抗禁令偶尔偷偷来探望他。

“真可惜，要是你也能一起去就好了。” 他每次见到安安都要拉着他比个子，这一次他觉得安安长高了，快要赶上自己了。

此次出巡虽是为了整治河工，也少不了游山玩水，尤其对于尚且年少的十三而言，是个难得的出游的机会。三日后便要启程，他真希望十二哥也能和自己同行，可眼下他的身子着实不便。其实安安并不是很想见十三弟。他知道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虽说同为皇子，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母凭子贵，也有的子凭母贵。更何况是他这种从来没被皇帝承认过的皇子。他虽然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就像他羡慕温先生那样行万里路见多识广，可他并不想和皇帝一同出行，一路上舟车劳顿腾挪辗转自不必说——他虽然勉强学会了骑马，可骑上一圈下来颠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子了，更可怕的是还要时时面对皇上那张黑脸，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此刻最盼望的就是他们快点出发——皇帝不在宫里他便没了拘束，可以随意和温先生见面了。

“你身子好些了吗？”念及前日之事是因自己而起，他心里颇有些自责，却不知该如何向十二哥开口。“我向白先生请教过了，你的病要多出去散散心，多活动活动，不能整天在房里憋着。”

说得好像是我愿意在这憋着一样。

“那个温先生经常来看你吗？你很喜欢他是不是？”他边说边抚摸安安的发丝。

这与你无关吧。

“你别灰心，我去了南方一定替你遍寻那边的名医，总会有能治你这个病的。”

已经两年多过去，安安早已不抱希望，宫里的太医和传教士轮番上阵可他的病就是丝毫不见起色。他知道自己得的是心病，任何药物都无法治愈。

他见安安郁郁寡欢，便想方设法逗他开心。“我今日去求了皇父，请他解了你的禁足，他已经答允了！今年的天气暖得格外早，桃树上已经结出花苞了，柳树也开始抽条了，走，我带你去御花园看看吧！”十三平日里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可一遇见安安这个哑巴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可安安的一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哦？没想到你的话这么有分量啊，难不成我该对你感恩戴德？他看着十三弟略带炫耀的表情，仿佛是在邀功求赏，心下漠然，却还是被他牵着鬼使神差走了出去。

刚走出不远，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迎面走来。“十三哥！”未及看清来人，一个人影已经扑了上来搂住十三的脖子，“去去，你想勒死我！”边说边嫌弃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马先生。”待站定后十三率先上前一步向那位中年男子问好。这位方才和十四弟并肩而行的马先生，安安隐约有些印象，似乎从前是在户部任职的。

马齐新近被拔擢为武英殿大学士，前途不可限量，此次他也在出巡之列。他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一定会嫁入皇家，虽说十三阿哥更得皇帝青睐，可他总觉得这十三阿哥小小年纪便心思深重，恐不是好相与的。十四阿哥心地单纯胸无城府，颇符合他心目中的佳婿。因此便打定主意上赶着巴结他，也打算在这次出巡中抓住机会和他相处以便让皇帝尽早指婚免得夜长梦多。此刻他望着十三阿哥手里牵着的姑娘，这少女穿着并不合身的衣裳——小孩子长得快来不及做新衣服，蕙珠便只得拿了她姐姐的衣服给安安穿上——可却神情倨傲，仪态风度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位公主。他目不转睛盯着她，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莫非她是十三阿哥的宠妾？”他心底暗暗思忖着，掐指一算，十三阿哥也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可这毕竟是没有过明路的，不想今日却让自己撞了正着，对方想必定会无地自容。不过即是他身边的人，自然不能怠慢，多客套一些总是好的。便向前一步讪讪道：“十三阿哥好，姑娘好。”又硬着头皮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十三哥，过几日出巡，皇父定要检查咱们兄弟们的武功，到时候我可要和你好好比试比试。”他最近骑射功夫大有进益，跃跃欲试想找人比试一番。

难道当我是空气吗？安安对他的无视颇有些不满。

“好啊，比就比，谁怕谁？咱们一言为定，到时一定和你一决高下。要是输了，你可别不服气！”

“小瞧我是不是？上次连四哥都输给我了，我会怕你？”

“四哥他本来就不善骑射，你为难他做什么？”十三无奈，“诶对了，你怎么不和十二哥打招呼？”

十四闻言便站到安安面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安安迎上他的目光，将头微微扬起，等着他向自己问好。“小哑巴，听说你攀上太子这个高枝了，就瞧不上我们兄弟了。其实你也不用在我们面前充兄长，不过就是太子的娈童罢了，有什么好神气的！”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偷听了九哥和十哥说的悄悄话，便当作新鲜话在外面学舌。

“什么？怎么会这样？”十三目瞪口呆，这话他从前也听四哥说过，可他不以为然，他实在不愿相信十二哥和太子之间是那种不清白的关系。

安安闻言勃然大怒，凭什么凭空污人清白！真想把他那张嘴给撕了！他冲了上去，十四却用一招锁骨擒拿法将他一只手扭到背后，他痛不欲生，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要断掉了。慌乱之中抬腿向后上方一踢，只听“哎呦！”一声惨叫，十四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命根子，“小哑巴，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一把将安安扑倒在地，狂乱地撕扯他的衣服，安安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十三见状连忙将扭打做一团的二人分开，想到那娈童都是生来水性杨花之人，便定定望着尚伏在地上的安安轻蔑地一字一顿道：“真恶心。”说完转头扬长而去了。

这一场骚乱毫不意外地惊动了皇帝。

安安只得在这个自己命运的裁决之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他的姿态十分顺从，眼神中却透出些许桀骜。

“皇父您看！他咬我！我要是得狂犬病了该怎么办啊？”

又来了，你装什么装？他知道十四弟从小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这恶人先告状的本领和皇上的偏心他都不是第一次领教了，今日和他发生争端实乃下策。

“巫婆！你躲远点，谁靠近你谁就要倒霉！”他边说边拍打安安的头，身后是笑做一团的九哥和十哥。他向来如此。那是十四初入阿哥所进学时的一场风波。安安本来住着自己挑的别致的小院落。十四阿哥想要离九哥他们近点，看中了安安的院子，想要安安让给他。他娇纵惯了，什么东西都要挑最好的，都得别人让他。安安如何肯让，两人争执了一番，扭打作一团，十四掐住了安安的脖子，安安便顺势向他脸上一挠，因安安蓄了指甲，十四的脸上便多了两道红印子。

十四脸上挂了彩，怎肯善罢甘休，便惊动了皇上和德妃。

“额娘，你看他欺负我，我要是破了相，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啊！”

德妃是最了解自己小儿子的脾气的，他向来调皮捣蛋，一定是他先招惹人家的。“你小小年纪，说什么娶不娶媳妇的！”

“一个院子而已，他是你弟弟，你就不会让着他点吗？还动手伤人？你何时友爱过自己的兄弟？”

看十四竟然恶人先告状，便开口反驳道“是他先……”

“还敢顶嘴！赶快收拾收拾东西搬出来！”纵有天大的委屈，他也只能咽到肚子里。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安安边收拾东西边忿忿嗫嚅道。

“你在这嘟囔什么呢？”

阴谋得逞的十四在皇帝身后冲他做着鬼脸。

“掌嘴！”一声令下让他恍然从噩梦中惊醒，他忙不迭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双颊便开始火辣辣的生疼。“这十二阿哥，在这打蚊子呢？”话音刚落，梁九功的一巴掌便“啪”的一声乎到了他脸上。他知道若是没有皇帝的授意，梁九功岂敢如此狂悖。他伏在地上，温热的液体自鼻腔涌出，带着丝丝腥甜的气息，他下意识拿衣袖一蹭，一抹鲜红的色泽令他目眩。傍晚的春寒尚且料峭，他周身打了个寒颤。他感到颅内嗡鸣作响，耳朵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絮，他听见狠厉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去把他关几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