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哥!”
“十三弟,你来了,请坐吧,我去为你倒茶。喝银毫茉莉花茶可以吗?”
十三阿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闯入现实中不曾存在的异境,鬼使神差地在一张绣有并蒂莲花的锦缎绣墩上呆坐了下来。
在安安起身为他沏茶的间隙,他得以细细打量这房间内的一众陈设。书架上成排的精装书籍码放得整整齐齐;雕花梨木大案上花樽形状的砚台温润如玉,墨盅内黑墨如夜;旁侧笔架上挂着数支上等湖笔,仿佛在静候主人挥毫泼墨;摊开的书卷旁放着一把精致的折扇,杯盏中飘散出茶香袅袅,几只折得十分精巧的千纸鹤点缀其旁。紫檀木梳妆台台面光滑如镜,上置精致的铜镜、玉梳、金钗银簪、色彩斑斓的胭脂水粉,熠熠生辉,一看便知绝对价值连城。一盘香篆燃成缕缕青烟,萤穿古篆盘红燄,凤绕回文吐碧烟。主人身后立着一架四时花木屏风,笔触细腻,枝叶葳蕤舒展似随风摇曳,栩栩如生;又饰以金箔装点,富丽堂皇。再看游走于其间忙忙碌碌的主人:从前随意散乱的发髻被一丝不苟地梳起,横插着鎏金点翠步摇,虽然装饰并不繁多,但仍显得珠光宝气仪态非凡。锦衣华服,身姿曼妙,步态蹁跹,这一切完美得不似现实中的场景,就连一旁蜷缩着打盹的猫咪也梳理得一丝不苟。窗外翠竹轻摇,修长的竹影透过雕花窗棂漂浮在地面上,日影细碎斑驳,虽然尚且十分温煦,却不禁让人汗毛倒竖,感到如同置身于时光凝固的井底一般冰冷。
眼前这幅场景让他不安,让他恐惧,甚至让他愤怒。他饶有兴味地观赏主人娴雅端庄地为自己沏茶,似是一场精美绝伦的表演:他先仔细净了手,用开水将茶具冲洗了一遍,烫壶温杯,再将茶叶置入紫砂壶中,倾倒沸水入壶,只待水和茶叶接触后便迅速倒出,又再次将沸水倒入壶中,这一次他高提水壶,让水流直泻而下,上下提拉注水,如此反复三次,然后用壶盖拂去浮在水上的茶沫后将壶盖盖好,又拿起沸水在壶身上浇了一遍,之后将壶中茶水悉数倒入一只大公杯,又将大杯中的茶汤分入一只小巧的茶盏,最后才将茶盏双手奉到他的手里,用一个似乎是勉力挤出的无丝毫情绪波澜的笑容道:“久等了,请用茶。”
这一切看似完美无瑕美不胜收,如同一幕精心编排的演剧般一丝不苟毫厘不差。这一次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从何而来。他的容貌虽然一如既往的美丽,可那一举一动像在一个精心布景的戏台子上表演一般死气沉沉,全无从前蓬勃生机的美。这份美丽就像夹在古书里的干花,又像装在玻璃瓶中的蝴蝶标本,美得缥缈又脆弱,像名贵的花瓶瓷器一般易碎。他想起了那只躺在匣子里的人偶。在看似如永恒般静美的背后潜藏着汹涌的暗流,仿佛滞留在此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向坐以待毙的深渊。
他奋力让自己从即将被吞没的窒息中浮游出水面,努力呼吸着水面之上的空气以保持一丝清醒的神志。“为什么?你为什么非得如此不可?”他猛然扑上来用颤抖的双手一把掐住安安的脖颈,安安随即倒在地上,被打翻的茶盏应声而落,在他的裙摆上洇成了潮湿一片。熟睡中的斑虎受到不小的惊吓炸了毛,“喵”了一声便一头冲出门外绝尘而去。“你难道就不能和我一样吗?”
你以为我不想逃离这里?这个念头在安安脑海中当即浮现,他何尝不知他周遭的一切不过是些一戳即破的泡沫,他因与众不同而与世隔绝,独自禁闭在孤独的殿堂,远离真实的生活,孤独得好像每天都刚刚出生。可由于咽喉被死死扼住,他的思绪无法成为震颤空气的吐息,只能化作两行星星点点的泪珠,那苍白到透明的肌肤由于窒息而渐渐胀红,终于勉强从缝隙中挤出一丝声音:“我……我凭什么跟你比……”
当他们闻讯赶到时,斑虎已经命丧黄泉,成为了一具残留着余温的尸体,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她的后颈。受了惊的斑虎一路拔足狂奔,横冲直撞,最后竟着了魔一般朝王贵人的肚子扑了过去,被刚从校练场上练习骑射归来的十六阿哥一箭毙命。
“不,这不可能……怎么会呢?”十三慌忙想要捂住安安的眼睛,可是已经太迟了,这残忍一幕已经完完整整映入他的眼帘,他像一匹滑落的绸缎,双膝酸软瘫倒在地。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斑虎向来十分乖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下定决心要一探究竟,可他的呼吸无法自抑地急促起来,心脏狂乱不安地躁动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十三连忙解下他身上的香囊放在他的鼻端——这里面是他在南国特地为他寻觅的香料药材,轻抚着他的后背,“别着急,放松点,慢慢吸气,呼气……,”他把脸凑近了他,“跟着我的节奏,来,深呼吸……要不要我帮你……”
“十三弟,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他裙摆上的濡湿尚未干透,湿哒哒地贴在十三的背上。
“闭嘴。别说话了,当心再发病了。”攀爬着上坡路的十三累得气喘吁吁,可说什么也要将他背在背上不肯放下来,他方才险些惊厥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我和你,是两种不一样的植物。”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话让他一头雾水。
泪水从安安的眼眶中落下,他们二人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努力避开十三弟而生长,为了绕开他的空间于是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
“你哭了吗?”他用些微不耐烦的语气继续道:“我说,不要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不要总是摆出一副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的表情。”他侧耳细听身后安静了下来,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半晌又开口道:“别难过了,等着我再给你找个伴吧。”
抱着斑虎冰冷的尸体,他依旧感到难以置信。不是都说猫咪有九条命吗?她被掩埋在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榕树下,那里枝叶掩映花叶扶疏,是最合适不过的安眠之所。此后每逢斑虎祭日,安安都要来献上一只百合花,作为她永远存活于他心中的印证。或许是母子连心的缘故,斑虎死后小猫们不约而同不吃不喝,当天便有两只小猫死去了。剩下一只他拿来牛乳喂养,细心呵护,可是两天后也没了气息。他将小猫们悉数埋葬在猫妈妈的身边,祈祷他们可以在天上团聚。
尽管万幸母子平安,但毕竟上演了一出如此值得大做文章的“好戏”,除了作为宫里茶余饭后的闲谈,自然也少不了有人向皇帝吹枕头风:“听说十二阿哥最爱调香,估计那猫就是闻了什么香才疯魔的,冲撞了王贵人,险些一尸两命。说不定是他故意放出来祸害人的……”
这股风有没有吹到皇帝的心坎上不得而知。斑虎的失去让安安心里空荡荡的。他的一颗心早已冰冷麻木,如槁木死灰。世间于他已无任何值得留恋,满目皆是遍布疮痍的荒凉。猫咪们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现在他连他们也失去了。或许他所珍视的东西最终都会离他而去。
皇帝见他终日魂不守舍茶饭不思,不由也生出了几分心疼,“要不再养一只猫吧?”安安摇了摇头,他不想让别的什么取代斑虎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也不希望自己如此之快地遗忘掉她。他本想将画稿全部烧毁了事,可最终还是决定将故事画完,为了解释,为了和自己和解,是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亦是对斑虎最后的纪念。
(月圆之夜。猫咪站在石像之上,周身环绕着淡淡的银色光辉,异色双瞳闪烁着温柔而决绝的光芒。莉莉就站在不远处,双手紧握,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夜影,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不打算复仇了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深知这一夜意义非凡。
猫咪没有回头,但那温柔的声音却落入了她的耳中:“莉莉,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为了小镇的和平,也为了那些无辜的灵魂。”
岚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莉莉,夜影的选择是伟大的。他决定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所有人的安宁,他的勇气与牺牲值得我们永远称颂。”
“那你呢?你也不打算复仇了吗?”
“你知道为何明明复仇的火焰即将点燃,夜影却突然改变主意了吗?就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们人类陷入永无休止的仇恨的循环,于是他放弃复仇计划,用自己的力量引导那些灵魂找到安息之地。现在那些因绝望而徘徊的灵魂已经得到了解脱与安宁。夜影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净化小镇的诅咒。”
莉莉抬头望向他,眼中泪光闪烁:“可是,我不想失去他……”
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夜影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们。他消除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小镇上空的阴霾,他的精神值得所有人铭记,永远与我们同在。”
突然,猫咪转过身来,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不舍:“莉莉,不要为我感到悲伤,这是我送给你们最后的礼物,我永远与你们同在。”
莉莉泪如雨下,她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但猫咪的身体却逐渐变得透明,不可捉摸,最终化为一缕轻烟,融入了缥缈的月光之中。
“夜影!”她心裂肺地呼喊着,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寂静与月光下的花园。)
“十二哥,看!”
渺渺秋风吹落萧萧黄叶的时节,十三又给安安找来了一个“玩伴”,那是他随皇上外出狩猎时猎到的一只白兔。白兔通体雪白皎洁可爱,呼扇着两只长耳朵,用红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他,看起来十分温顺。“以后就让它陪你做伴吧!”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安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谢谢你,十三弟。”
“你来给她取个名字吧。”
安安望向秋夕里渐盈的凸月,耳畔传来促织日渐衰弱的啼鸣,“‘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不如就叫她皎月吧。”
又是一度秋凉,夜来枫叶鸣廊,十三孤身把盏望月,想象着月宫里蟾蜍和桂树的模样。如今眼看就快出了丧期,可每逢佳节倍思亲,心中不免生出些许风树之悲。夜雾深沉,皇父兴许已经睡下了,不知十二哥睡了没有。他是否也在思念着什么人呢?他信步朝乾清宫而去,天幕自白日起便一直阴郁多云,此时更是云遮雾罩,一轮冰鉴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躲在云层背后,影影绰绰让人看不分明。但月光投下的花木葳蕤之影依旧温存动人,像蒙了一层纱般婆婆娑娑地摇曳。远远便望见十二哥的窗前尚亮着一点孤光,就像是无声无息的心事。他喜出望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却见前方一个人影不期然晃了进去,不一会儿工夫后两个身影相携而出,就像两尾融入苍茫夜色浮游的鱼。那高个子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二哥的身形,没想到让他抢先一步。他想快步上前加入他们,又担心扫了他们的兴致,不由得灰心丧气,只得尾随二人的身影一路行至湖畔。
寒塘之上数点寒鸦簌簌起降,在水面上掠过纵横交错来回往复的阴影。只见二人乘上一叶扁舟,碧波荡漾推开阵阵涟漪,他在岸边踌躇徘徊,小舟在湖心摇摇欲坠地摇荡,如月下密会的恋人间的喁喁絮语,不知何处传来横笛缠绵悱恻的声响,为这月夜之景平添了一抹凄清。桨橹之声从水面浮上来,碾碎了艰难穿透云层抵达湖面的粼粼月色。他们会在船上做些什么呢?
“殿下,谢谢你今晚带我出来赏月散心,不然我只能一个人躲在屋里独自憋闷着了。”
保成不怀好意地揶揄着:“你整天像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一样在深闺里憋着都快发霉了吧,”他借着幽暗的月光细细端详安安那苍白的肌肤,“你说你平日晒不到日光也便罢了,谁承想连难得的月光也晒不到呢?”他举目四顾后摇头叹息,“真可惜,今夜多云,现在已经看不到月亮了。”
“自古万事难两全,殿下心里还惦念着我,不惜犯险带我出来赏这湖光月色,我心中十分感激。今夜虽无明月入怀,却是清风拂面雾色朦胧,更难得有笛箫相和,可见这深宫之中感时伤怀之人不止你我二人,只是不知今夜秋思会落谁家。如此已经十分难得了。”
“那怎么行?月下泛舟当有美酒相伴、扣舷而歌方能尽兴。”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枚鸢尾百合花簪,“对了,这枚发簪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之前摔坏了,我拿去命人修好了,可总是没机会还给你。现在物归原主,你拿去仔细收好,就当留一个念想吧。”
安安心中一阵暖流涌动,“殿下,都是我不好,若是若朗还在这里,你还能多一个帮手。只可惜我没用,不能替你些许分担。”安安一早便发现保成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来定是为朝堂之事烦忧。虽然他自己深居简出,虽然皇帝依旧对太子有求必应、责令一众兄弟对其俯首称臣,虽然无论是他们二人还是十三弟都不会向他吐露半句事关朝堂的风闻,可饶是他这样一个不问世事之人也隐约感受到太子和皇帝之间暗生嫌隙,虽然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