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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朔州旧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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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萧知遇辗转反侧,没能睡着,又想到那对母子。

他眼前时不时浮现那男孩刀锋一样的眼睛。

到了半夜,他从被窝爬起,又溜出门去,特意带了个水囊。

水囊里不是水,是热乎乎的汤药。

入夜时大夫按例给他请脉,他借口身边内侍生病,旁敲侧击地将那妇人的症状说了,大夫琢磨着是风寒发烧,开了方子。他让仆人煎了药,趁热装水囊里带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能救得便救得,先捱过去再说。

到了瞭望台,萧知遇照旧让侍卫在下头候着,独自上了高台,那对母子果然坐在笼子里,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白日里,他偷偷跟长公主提起,既然是回乡祭祖,又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年,正值战事,该广布恩泽,向天地祖宗祈福,为国运和朔州庇佑才好。

一个小孩儿背着手,大道理说得文绉绉的,长公主瞧着还真被说动几分,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长公主以祈福为名,给全城百姓布粥,连那牢中的犯人,城墙上示众的囚徒,都得到了一碗热腾腾的粥。长公主又仁善,见那许多笼子毫无遮蔽,四面透风,便说服皇帝,给了条毯子。

皇帝被长公主之父抚养长大,总是对长公主格外敬重,她若劝说,皇帝无有不听的。萧知遇便是料定这一点,才劝了长公主作说客。

他倒没异想天开能放过,军令如此,都要杀头了,他能做的只是让这些被丢下的老弱妇孺过得好一些。

今天他没带火把,只带了灯笼,远远搁在楼梯那头,太亮了容易叫人察觉,灯笼塞在那里,便是楼下也看不见灯光。

只是太暗了些。

他坐下来,借着月光递了水囊过去。

那孩童还是老样子,冷冰冰的,但竟未拒绝,接了水囊,凑过去喂给母亲。妇人白天得了热粥饱腹,应是好了许多,迷迷糊糊地喝了药,睁着浑浊的双眼望向萧知遇,“这位是……”

口音清正,只是因病之故格外气弱。

那孩童凑过去说了什么,妇人语声感激,在病中又显得凄苦:“多谢,多谢……”竟没能多说几句,便咳嗽着缩起来,被儿子安抚着睡去了。

萧知遇憋了许久,听妇人呼吸声是睡熟了,才敢出声:“你们能说官话啊?不早说。”

因风寒刚好,他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有种养尊处优的撒娇意味。

孩童不语,喝了水囊里剩余的药,脏兮兮的脸朝向他,算作默认。

“你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沉默很久,冷冷反问:“那你是谁?”

声音又哑又难听,还有些不顺,像是许久没同外人说过话,又像是嗓子已被病痛折磨得嘶哑。

萧知遇不由想起白天在城墙下,听到的许多笼子里的哭声,他胡扯了一句:“我是跟长公主来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气息松缓了一些,连月光下的脸部轮廓也稍微软化,似乎消除了一丝戒心。

他便趁热打铁道:“长公主是今天施粥的那位贵人。”

这人只“嗯”了一声。

因这微妙的态度变化,萧知遇终于能仔细地端详对方的脸,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出瘦巴巴的一张脸,满是脏污,眉毛大约是浓黑的,眼神依旧像刀锋,即便在黑暗里也透着一股不甘。

萧知遇心想着这孩子原先的生活本该富裕,却沦落到这等境地,是会不甘愤恨,大夫说长久气闷对身体不好,于是他小声劝道:“你爹虽然……”

话一出口,又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讪讪住口。

这孩子语气骤然怪异起来:“我父亲怎么了?”

话语里有轻微的试探,像仙人掌的刺,随时要竖起。

萧知遇只得接着道:“我听说你父亲丢下朔州,去了……但往后并非全无希望,你莫要……”

对方露出冷笑。

萧知遇试图劝慰:“若是打了胜仗,也许哪天陛下会开恩……”

这孩子原还算安静,一听到皇帝,霍然直起身,“不必了,叛逃罪人,哪还有活路。”

说罢转过身去,留个背影,显然是不想再谈。

萧知遇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随即又觉得他脾气怪,“哎”了一声示意,留了一盒糕点,回去了。

他第二晚过去,看到那糕点盒端端正正摆在笼子边,用毯子遮着不甚显眼,看守的士兵大约没发现。

萧知遇伸手拿了出来,打开一瞧,糕点已吃了,连碎末也没剩下。

这不是会领情的么。他想。

那孩子小心地给妇人喂了药,萧知遇看了一会儿,问道:“夫人怎样了?”

对方慢吞吞道:“母亲醒来时精神好多了,只是嗜睡。”

他坐在笼子里,不发怒攻击人时,居然显出一种良好的教养,与第一次相见时截然不同,那仿佛是一层甲胄,不被伤害时,便不再有刺。萧知遇一见便觉得他之前该是被家中严格教育,又爱宠着长大的。

喂完药,萧知遇接过水囊,摸到水囊口子上一丝粘腻,轻微的血腥气,他吃了一惊,还以为夫人咳出了血,再细看,是那孩子的手指开裂,正流血。

第一天萧知遇就发现他手都冻裂了,伤口流血又崩开,手指脚底都沟沟壑壑的。

那孩子发觉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便将血水擦去,“一会儿就冻上了。”

萧知遇翻了翻袖子,拿出个小盒子,里头是油膏。

“伸手。”

这孩童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萧知遇白皙幼嫩的手背,将手藏进袖子,嘴角抿紧了,没说话。

萧知遇挖了一块,迟迟不见对方凑近,只得将小盒子递过去,“给你和夫人用。”

*

两天后边地骤冷,夜里更冷得人哆嗦,萧知遇觉得那妇人怕是不好,果然听门外的侍卫说起瞭望台那里的一个罪妇病情恶化,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收尸了。

当时萧知遇正端着烫手的药碗,小心翼翼往水囊里倒,闻言心里一沉,当即跑出门去。

他跑去了瞭望台,那妇人的哀呼声实在凄切,显然病入膏肓再不能拖延。台下守卫的许多士兵围着,议论纷纷,想着同是边民,便有些悲色,但无一人敢上去查看。

萧知遇跑上楼,听到妇人不甚清晰、颠三倒四的骂声和哭声,人已病糊涂了,语声满是恨毒。笼子里那孩子抱住母亲,面如死灰,竟连求救的心思也没了,像是早已习惯了无人相救,只默然等死。

他听到动静,才转了转眼珠望过来,见来人是萧知遇,浑身一震,眼中突地有了亮光,扑过来哑声道:“你救救她!救救她!”

萧知遇连忙应了,他不知道该找谁,便去求长公主。长公主听他描述也不忍心,他又说:“那妇人暂且活着,叛将才能投鼠忌器,轻易死了,便什么都不剩了!”

长公主被说动,由他拉着手,一路小跑到了瞭望台,她本就含着同情而来,瞧那妇人瘦弱不堪,不成人形,立刻命仆从将她从笼子里带出,要寻人来看。

眼见长公主匆匆而去,萧知遇心里一松,坐在地板上。

那孩子还抓着笼子,努力向下张望,萧知遇安慰道:“没事了。”

孩童松了手,坐在笼子里,铁笼吱呀一声晃了晃。

“我生病时,总是我娘抱着我,用胳膊捂着我的头脸,护我到今日……今天她病成这样了,我却无计可施。”

“我们生不如死几个月,我糊里糊涂都快忘了时间,以为哪一天醒来,就是在阴曹地府。”

萧知遇这时候哪里注意得到“几个月”这时间点,与叛将投敌一事的矛盾之处,他对着这可怜孩子不知如何安慰,便像哄着昭斓一般哄道:“长公主心善,定然会救的……”

说着凑过去,安抚地握了握对方攥紧的手,这手摸着冷冰冰,皮包骨头的硌手。

许是除了母亲,便无人这样亲近他,男孩手指一动,垂下头细看了两人的手,只见着一只雪白干净的小手,覆在他手上。他又抬头看了萧知遇半晌,忽而正襟危坐起来,张了张口,却憋不出什么话。

萧知遇递了水囊给他,示意他喝药,“夫人会没事的,你先顾好自己的身体。”

这孩童拉了衣袖,勉强遮住自己瘦黄的胳膊,方才接过。

萧知遇怕他孤单,在瞭望台呆到深夜,才回去,走之前回了头,就见孩童依旧大睁着眼望向他,一动不动的,像是长久的囚徒生活已将他与外界割裂,母亲暂时离开,他便只有萧知遇能说话了。

年幼的萧知遇莫名生出一种心酸,他心里知道,自己怕是很难再来几回了。

那妇人生了病,加上叛将家眷的身份特殊,之后就被转去了牢中关押,这总比在外风吹雨淋好些。

皇帝为此事发了一通火,怪罪长公主僭越,但不知为何,竟默许了那妇人暂入地牢。这事又因萧知遇而起,他自然没能免责,被斥责一顿,安分了两三天,估摸着父皇气该消了,便又偷溜出去,去往瞭望台。

这里的士兵看他孤身一人,也觉为难。

他上回拉着长公主过来,士兵们便认为他是长公主带来的几个安国公族亲。虽说皇帝发了怒,但长公主与安国公也不好开罪,他们到底没敢拦他上去。

萧知遇便悄悄上了楼台,打着灯笼。

那孩子果然坐着在等他,发呆放空的眼睛瞧见了灯火,便醒了神,人也端正坐好。

萧知遇上楼的一瞬瞧得分明,这孩子在黑暗中的神情阴沉冷漠,眼神虽在放空,身体却紧绷着,随时警惕。

这让他想起以前随父皇狩猎时捕获的小兽,龇牙咧嘴的,黑夜中也绷起皮毛防备着。

他猜测应是黑暗让人不安,因为这灯火一亮起来,这孩子的冷硬面容便开始软化,整个人松弛下来。

*

没过几日,朔州军营出了大事,前线士兵中,一名百夫长带兵出逃,被擒了回来。审问之下得知,这百夫长的父母本是北狄人,几十年前太平时迁到大昱境内,做了大昱子民,如今看这些有边民血统或北狄血统的叛军家眷,被生生挂在城墙示众受辱,便心底生惧,带着手下出逃。

皇帝亲临边关,竟有人在天子脚下叛逃,实在目无尊上,皇帝震怒之下,勒令即刻处死,罪连上下。

朔州多位守将却急急前去求情,朔州这几年接连战事,死伤惨重,如今军中半数是边民参军,祖上多少会有些北狄血统,如此大规模株连,不免军心动摇,唇亡齿寒。

皇帝原就是一时盛怒,他心里也清楚朔州的特殊状况,被众将一通苦劝,从轻发落。

叛逃重罪不赦,百名逃兵依旧处死,以儆效尤。但祸不及家人,念及他们未曾投敌,特免其家眷连坐之罪。

那一天,整个府邸都异常压抑,萧知遇胆战心惊吃着晚膳,生怕父皇想起他给罪囚施恩的旧账。

皇帝忽然道:“赦了这些人,城墙上的那些人,又当如何?”

问的是长公主,眼睛却看向次子。

萧知遇知道这是考验他,从前他时常听到父皇用这种语气和大哥说话。但他一个孩子,哪里知道这关头该说什么,该说出何种见地。

他心里忐忑,斟酌道:“孩儿瞧他们可怜……”

他敏锐地察觉父皇已有不快,便住了口,换了说辞:“我听外头传,他们叛逃是因那铁笼里的罪奴,生了惧意,怕步上后尘……军心难定,叛逃士兵用的是他们作由头,显然症结在此,不能放任不理,那何不用这些人的安置来安抚军心呢?”

长公主也轻声道:“边民风俗与大昱不同,尚有隔阂,若能借此事向天下彰显陛下宽宏博爱之心,定能教四方边地拜服。”

皇帝显然有些动摇,半晌点点头。

萧知遇见皇帝未发怒,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他该到此为止,但想到那对母子,和众多笼子里的哭声,于是硬着头皮再度开口:“将笼子悬在城墙上,确实能震慑有异心者,但若长此以往,也恐怕会逼得那些叛逃的贼人狗急跳墙,无所不为。”

屋内霎时一滞。

皇帝目光陡然凌厉起来,萧知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有些发怵,皇帝许久不说话,也不动筷子,他小心翼翼抬头望去,就见父皇面有深思,坐着不动。

长公主也不敢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终于瞥了他一眼,“半大的孩子,还是妇人之仁。”

语气倒没什么怪罪之意,萧知遇听出父皇已有决定,果然就见皇帝吩咐左右:“传守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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