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煜翔第一次见到白皓月是在他姥姥的葬礼上。
那少年比他矮一些,墨黑窄腰西服,杵在一群成年人之中接受怜悯和安慰,白皓瑾将他拽回身后,姬煜翔就跟在母亲身旁偷看他。
那是他的小舅舅。
姥姥刚去世,姥爷在东北脱不开身,小舅舅是二老的老来子,只比他大两岁,无依无靠。
姬煜翔扫视过那个沉默的少年,未等他收回目光,小舅舅忽地回望过来,眼神交错间,那人似乎顿了一下。
姬煜翔正琢磨着其中深意,猛然被白皓瑾拽到一边。
她环视一圈儿,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方盒,姬煜翔挂着泪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新手机!”
那一年智能手机刚问世,一举升为有钱也难买的紧俏货。
直营店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还要熬几个大夜。
姬煜翔讨厌排队,托人找了三四个黄牛,价钱翻几倍不说,听说他是初中生直接拉黑送走,以至于他到现在还在用去年的黑莓。
他刚准备收下,“白色方砖”被白皓瑾反手塞回包里:“回去给你,在车上好好表现。”
彼时,姬煜翔还不懂她的意思,但不出半个小时,他明白了。
白皓月跟他们回家了。
“小月,这是我儿子姬煜翔,刚上初一,以后你就叫他小翔。”
回家车上,白皓瑾努力缓和着气氛。
白皓月礼貌性点点头。
姬煜翔觉得尴尬,从车载冰箱里找出颗苹果递过去,白皓月两手捧住,冲他笑了一下。
白字黑牌林肯缓缓驶入青砖小洋楼,张姨早已将饭菜准备妥当。
白皓瑾牵着亲弟弟进门,姬煜翔随其后,行至玄关尽头,餐厅的落地窗外,灌木浅草光影斑斓。
“小月,以后把这儿当自己的家。”说着,她脱下外套,亲手从厨房端出个砂锅,笑盈盈给白皓月盛了一碗:“来尝尝我亲手做的意式浓汤,天还没亮就开始煨了。”
姬煜翔见他妈没盛他的,极自觉地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匙还没送到嘴边,就被筷子狠狠击中手背。
他吃痛地瞪向母亲,对方则悠然给白皓月夹菜,边夹边道:“小月你记住,以后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不让着你,你就告诉姐姐,我打折他的腿。”
姬煜翔不忿道:“妈,我哪会欺负人啊?”
“你今年多大?”白皓瑾问。
姬煜翔:“13。”
“你还记得自己才13啊。”白皓瑾冷声道:“逃学、早恋、打架,你打过的人都快有一个排了吧,要不是你爸和你姥爷有点儿出息,我还能在少管所外面见到你吗?!”
姬煜翔撇嘴窃窃道:“姥爷当初不也是……”
“闭嘴!你姥爷是为国建勋,他揍过祖国的花朵吗?他连你都没揍过!”白皓瑾用筷子狠戳他的额头:“少惹点事儿了,给我们白家积点儿德。”
姬煜翔捂着额头喃喃着保证,眼神不时在两人身上梭巡。
小舅舅和母亲长得极像,继承了同样的冷皮和深瞳,嶙峋的瘦骨和苍白的病容,即使眉梢带笑,仍看不出高兴,举手投足间,礼貌又疏离,唯独自己和他搭话才偶尔展露笑颜。
姬煜翔心中感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刚吃完饭,白皓瑾又端出一盘水果和三份芒果慕斯,嘴上依旧喋喋不休:“小翔,你知道舅舅成绩有多好吗?全市前十,连入学考试都免了,直接进了超常班。”
姬煜翔本来看中了一块儿红柚,正准备吃,听完这话,悻悻垂下手。白皓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将自己手里的那块递给他。
姬煜翔的心情瞬间回暖,一口咬下去,嘟囔着说:“妈,你放心吧,以后我罩着舅舅,保证没人敢妨碍他进步!”
白皓瑾还准备念叨几句,碰巧搬家公司赶到,实实在在救了姬煜翔一把。
白皓月的东西属实不少,大箱小箱将大门堵得严实。但若说是从他出生至今的全部家当,也实在称不上多。
不过是四五个人,进进出出,半个下午已搬完大半。
老宅一共四层,一层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客厅与餐厅由一面全开放落地窗连接,客厅做三层挑高,电视旁的夹角还支了棵一层半楼高的圣诞树。二层则住着白皓瑾和偶尔回国的姬尉,三层是姬煜翔的房间和几间客房,地下室属于娱乐区域,私人影院,台球桌,酒窖,还有些姬煜翔喜欢玩的街机游戏。
姬煜翔昨天还纳闷儿,张姨为什么要收拾出两间客房。直到搬家工人抬着一人多高的输液架和可调节病床进门时,姬煜翔才反应过来——白家有遗传性免疫缺陷病(DCD)。
他姥姥、妈妈、舅舅,无一幸免。
这病本身不要命,却能将所有小毛病拱成大危机,姬煜翔在他母亲身上见过,明明是一场小感冒,愣是躺在医院半个月也不见好。药和葡萄糖一瓶瓶输,烧退了又烧,看得人揪心。
即使这样白皓瑾也没把点滴架搬进家里。
他叹了口气,稚气未脱的脸上透出不合年纪的怅然:“你以后可得多吃点儿,这样身体才能好。”
白皓月忍俊不禁:“你怎么也小题大做?”
姬煜翔拍了拍小舅舅的肩:“从今天起,我罩着你!”
话虽如此,但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月,姬煜翔远罩不了。
他在外耍了几天,被热的头昏脑胀,加之兄弟们都旅游去了,无奈下,决定在家观察小舅舅。
他以为舅舅会因为姥姥的离世心思郁结,可白皓月每天按时起床,和白皓瑾一起准备早饭,在屋子里复习功课,偶尔坐在客厅看电视,丝毫没受影响。
以至于那天凌晨,姬煜翔下楼接水,看到躺在沙发上的白皓月,还以为他在通宵刷剧。
客厅没有开灯,电视音量被调至最低,屏幕上播着某档搞笑节目,晦暗的光影照在小舅舅脸上,他盖着薄毯,很安静地阖着眼,曲腿蜷在沙发上。
姬煜翔脱掉拖鞋踮脚走近他,小舅舅脸颊的泪痕已经干了,眼睛和鼻尖红红的。
姬煜翔俯身去推他的肩膀,用比电视机更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舅舅?”
白皓月的睫毛倏尔抖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抖,呼吸轻的贴到脸旁才能察觉。
姬煜翔又轻轻唤了一声,白皓月皱着眉,仿佛陷在某场梦中。
姬煜翔关了电视,等他睡熟将人扛回卧房。
他本以为第二天从卧室醒来的舅舅会问是谁把自己抬回屋的,但白皓月似乎完全不记得这事,翌日一大早,和白皓瑾研究起食谱来了。
姬煜翔自然不会多嘴,躺在沙发上,偷窥厨房里忙进忙出的背影。
白皓瑾一年有一半时间住在医院里。父亲不是在国外赚钱,就是在病房陪护,基本见不着人。姬煜翔打记事起就独自生活,罕见这么其乐融融的画面。
他走到餐桌前夹了块可乐鸡翅,眼睛眯成一道缝:“妈,你做的可乐鸡翅还是这么好吃。”
白皓瑾端上一锅冬瓜排骨汤,摘下隔热手套呼在姬煜翔头上:“没良心的,连是不是你妈做的都尝不出来?”
姬煜翔鸡骨头还没吐出来,差点哽在喉咙,咳嗽了两声,正见白皓月从厨房走出来,也夹起一口可乐鸡翅,咬了一口,满意入座。
姬煜翔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他:“舅舅做的?”
白皓瑾给他斟了杯大麦茶:“以后妈不在家的时候有小月陪着你,妈也放心了。”
姬煜翔苦着一张脸:“妈,你能别说的这么凄婉吗?整的跟我俩要相依为命了似的。”
白皓瑾反手一掌猛击姬煜翔的天灵盖儿,随口骂了几句。
她的手没力气,打人也不疼,却偏偏热衷于此,害得姬煜翔从小就学会了求饶。
开学当天,她也是如此把姬煜翔从床上薅起来,敲打他尽快吃饭,然后亲自开车送俩人去上学。
到了校门口,她拽住姬煜翔的衣领,边帮他整理边叮嘱道:“照顾好舅舅,否则你就别回家了。”
姬煜翔郑重地点点头,竖三根手指保证,白皓瑾才肯放二人进校门。
刚走出几步,姬煜翔回头一瞟,看见黑牌林肯扬长而去,立刻竖起衣领,捯饬捯饬头发,发现白皓月还在边上,假意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说:“听说你之前都不上学的。”
白皓月:“小时候身体不太好,请家教在家里教。”
姬煜翔感叹:“那还能考全市前十,你是什么脑子?”
白皓月摇摇头:“普通脑子,只是老师多,十个盯我一个,不会也会了。”
姬煜翔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见白皓月不说话了,便指向不远处教学楼三层的一间教室:“那是你的教室,初三(15)班。”说完,又指向刚刚经过的一栋楼:“那是我们班,以后中午你就在这条走廊等我,咱们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白皓月认真听完,只说不必送了,姬煜翔想了想,没什么再嘱咐的,转身便往回跑。
京城一中一共三栋教学楼,每年级各一栋,楼与楼之间有走廊连通。校内有食堂和小卖部,东侧是操场,西侧是宿舍楼,都离初三楼近,为了节省考生的时间。
熬到大课间,学生们窸窸窣窣往操场和小卖部跑。
姬煜翔放心不下病秧子,决定过去看看,刚要出门,只听一个甜腻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俞悠正靠在教室窗边等他。
和所有不懂事的同龄人一样,姬煜翔享受别人的喜欢。所以第一次有人说喜欢他时,他想都没想,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结果可见是不好的,但他没当回事,一有人告白就答应。
那个年纪的男孩意识尚不成熟,却已经有了攀比心。
比不了成绩就比打架、比违纪、比谁捅的篓子更大。
姬煜翔家里情况特殊,不敢捅太大的篓子,只能在打架和早恋上做文章。
俞悠是最新的一个。
准确地说,不完全算是。
两人从同一个小学升上来,俞悠一直缠着他,姬煜翔拒绝了很多次,越往后越疲惫,后来干脆就不回应了。
哪成想第二天,学校贴吧里就挂满了他默认恋爱的消息。
姬煜翔本想追究,奈何没多久外婆就去世了,家里忙着置办丧事,后来白皓月又搬了进来,追究的事便撂下了。
和谁谈不是谈呢?姬煜翔如此想。
“你这个暑假干什么去了?怎么都不接我电话?”女生有些委屈。
“家里出了点事儿。”姬煜翔皱眉盯着俞悠的眼睛,生怕她会掉眼泪。
他拒绝俞悠的很大原因就是她实在太爱哭了,有时候有道理,有时完全莫名其妙。
好像眼泪是她的武器,也是工具。
“什么事儿处理这么久,我看你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姬煜翔打断:“小姑奶奶我真有事儿,你先回去吧。”
“刚见面就撵我走,你是不是变心了?!”俞悠学着偶像剧里的女主角的样子拿袖子揩眼角,姬煜翔偷偷瞥了一眼,袖口没湿,但还是解释道:“真不是,我亲戚转进咱们学校了,他身体不好,我得去看看他。”
俞悠倏然抬头:“亲戚?男的女的?有多亲啊?”
“男的,血亲。”
“真的?”俞悠狐疑道。
姬煜翔笃定地说:“不然呢?”
俞悠顿时眉开眼笑。
姬煜翔无奈将对方送回教室,俞悠站在门口,晃着他的胳膊不让走。姬煜翔贯彻家中不惹女孩子生气的家训,又哄了几句,总算将人送走,撒腿便往初三教学楼跑。
一连跑过三栋教学楼,爬上几层楼梯,熟悉的身影恍然浮现,白皓月正拎着保温杯从教室出来。
姬煜翔拉住对方的胳膊,将人拽到阴凉处,用手掌在两人中间扇风,徐徐喘气道:“怎么样?还习惯吗?”
白皓月怔愣:“挺习惯的,学校很漂亮。”
“那当然。”姬煜翔拍着胸脯说:“你看到那排桃树没,都是咱家花钱栽的,等来年春天,肯定特漂亮,到时候咱一块儿看。”
白皓月抬眸:“真的?”
“骗你干嘛。”姬煜翔转念道:“对了,没人欺负你吧。”
“没有。”白皓月抿起唇角:“就是练习册和我之前用的不一样。”
“?”见他不说了,姬煜翔追问道: “学校没给你准备吗?那怎么办?”
“可能因为我是同步入学,没准备。先和同学一块儿看吧,作业回家再补。”
“初三作业那么多,哪补的过来?”
白皓月喃喃道:“也不算很多,一两晚就补完了。”
眼看课间过了大半,姬煜翔撇撇嘴:“你先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白皓月被姬煜翔推搡回教室,落座时,上课铃刚好响。
秃顶的中年男人抱着一摞数学试卷推门而入,操着纯正的湖南口音点起几个人,或批评或表扬,最终将目光投在教室中心那张陌生脸孔上。
紧接着,白皓月听到自己的名字。
老师的嗓音较刚才刻意压低两分,听来亲善:“还适应吗?”
“适应的。”白皓月抿着唇角,不与他对视。
“你的成绩我有耳闻,不过咱们班是市领导点名过的尖子班,名次在你之上的也有一两位,希望你不骄不躁,争取下次超过他们。”
“谢谢老师。”白皓月身子微微前倾,作势鞠了一躬。中年男人两眼一眯,盯着他的桌面问:“你的练习册怎么跟大家不一样?”
“学校还没发……”
男人瞟了一眼:“这都是自己该准备的。行了,先和同桌看一本,坐下吧。”
白皓月循规落座,右边的女孩子主动靠近,将练习册摊在两人课桌中间,呢喃道:“你看吧,还得借我的。”
女孩名叫李彤,中等身高,扎着马尾辫,戴黑框眼镜,看似不苟言笑,实则开朗健谈。
“学霸就是不一样,每个老师上课第一件事就是找你。”
她说的没错,同样的情节今早已经上演三遍了。
白皓月放下水性笔,将手藏进衣袖,微微侧身,与她保持一段距离,迎合一笑。
李彤难得见他笑,顿感亲切,思绪飘到他身上,细细观察道。
“你怎么这么白啊?是不是用了什么护肤品?我妈说我们年纪还小不能用护肤品。”
“没用护肤品。”
“你嘴唇也好白,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是不太好。”
受人练习册便要承担起陪聊的义务,白皓月僵硬地回应着。
紧接着,李彤问道:“课间来找你的是不是姬煜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