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煜翔不是不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但这些话早晚都要说,长痛不如短痛。
“喜欢”这个词太轻了,一次不开心就能消失殆尽。
他没有任何理由为了这件事惹父母伤心。
他的想法很简单,等他们对彼此微弱的好感挥发干净,找个机会,找白皓月道歉,他们还能回到之前。
就像和家里人闹了别扭,冷个几天,总归要和好的。
那一年他才十三岁,不明白任何感情都不简单,喜欢最难。
白皓月没纠缠,甚至故意躲他。
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后来直接不回家吃饭了。
姬煜翔觉不出一丝放松,反倒持续感觉到一种不算很剧烈却难以阻断的放不下。最后忍不住拐着弯问母亲,白皓瑾的回答是舅舅复习很忙。
有天晚上,白皓月回来了。姬煜翔就坐在沙发上,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却不和他打招呼。
白皓月煮了壶大麦茶,连壶带盅端上楼。
姬煜翔坐在原位,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有些害怕。害怕如果自己跟对方说话,对方不会回答。
少年人忘性很大,有了新的话题就想不起旧的。
不到两个礼拜,他们的事就翻篇了。
四月的平初,走廊旁的桃树全开了,淡粉的骨朵簇拥着纯白的回廊。乱花丛中,偶尔袒露几件蓝白相间的校服,细看去是一对对眉目传情的少男少女。
姬煜翔和白皓月相遇在亲人的葬礼,墓园堆满百合与白菊,捧花和花圈都有,实在称不上“赏”。
所以入学第一天,他才邀请白皓月来年一起赏桃花。
某天,他在走廊瞥见了熟悉的身影,匆匆一面,他确信白皓月也看见了他,眼前的少年只抬眸瞟了一眼,避之不及地没入花丛。
盛夏相识,来年初春已是陌路,他们没等到花开。
那天夜里他又梦到了白皓月,天上下着大雨,十几个学生撑伞围成一圈。单薄的少年蹲在雨里抽泣,校服被风吹走了。
姬煜翔想穿过人群往他身边跑,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的少年消失了,人群中心只剩下他一个。
他回过头,每柄伞下都是母亲的脸。
白皓月搬走了。
姬煜翔追着母亲问,白皓瑾说白皓月想安心备考,在学校附近租了公寓。
姬煜翔的嘴被封住了,他鬼使神差买回来几盒八喜,猛然发现冰箱里已经有一箱了。
他把冰淇淋放进冰箱最下面一层,不看也不吃。
后来于鹏来家里玩,发现姬煜翔正在看《断背山》。他问姬煜翔怎么突然开始看起文艺片了,姬煜翔没回答。
于鹏很自觉地拉开冰箱,找到了那几盒冰淇淋,屁股刚挨到沙发就被踹了一脚。
姬煜翔从沙发上弹起来,紧张道:“别动,那是我哥的!”
“不就是盒冰淇凌吗?”于鹏指着盒上的小字说:“再不吃就要过期了。”
姬煜翔顿了顿,夺回冰淇淋,没管保质期,重新塞进冰箱。
他没跟于鹏说,他想把它们留到生日,也许那一天,白皓月会回来看他。
他的生日在六月底,中考前夕,正是白皓月最忙的几天,但白皓月是个很有礼貌的人,收到礼物一定会回赠。
姬煜翔保持一种若有似无的期待,生日聚会上抓着手机不松开。
天黑了,常启停和于鹏已经唱了十八首歌,祝福信息都收了几十条。
属于某个人的头像始终没亮。
几个同学拉着他送礼物,大包小包被司机搬回车里。
邵厉坐他身边,一只胳膊揽住姬煜翔的肩膀,问:“你哥怎么不来?最近很少见到他。”
姬煜翔皱了皱眉,他发现他不愿意叫白皓月哥哥了。
他的肩膀压得很低,弯腰拿桌上的玻璃杯,贴着杯口嗅,再次确认是雪碧,一饮而尽:“他最近忙。”
“他成绩那么好,想去哪所学校不行,怎么会这么忙?”
姬煜翔答不上来,只能努了努嘴:“人家那个成绩肯定和我们追求不一样。”
一群人玩到十二点多,姬煜翔盯着手机看到了十二点。
他的生日过了,没收到礼物。
回家路上,他躺在后座发呆,刚刚被他塞进书包的手机突然震动,姬煜翔惊得打了个哆嗦,立刻往里面翻,手机压在几个礼物盒下面,响了一声很快停了。
姬煜翔把所有东西胡乱扔在后座和地垫上,从夹缝里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是于鹏到家了。
他咬着牙龈,狠狠踹了一脚副驾驶的椅背。
少年时期的男生是矛盾体,可以用几个月等一通电话,却绝不主动拨一串号码。
他仰身躺着,懒得收拾残局。车顶天幕没关,露出墨色的天。姬煜翔让司机开慢点,他瞭望夜空,找不到星光。
白皓月毕业了。
姬煜翔逃了课,躲在操场旁边的樟树林里偷看。
他曾在这里等过白皓月跳高,怀揣着一瓶水,没来得及送出去。
烈日照得人眼睛疼,一群又一群学生推搡着站作三排,几名老师坐在最前面,欢声笑语中,与共同生活过三年的地方作别。
姬煜翔眯起眼睛,遥望阳光最足的方向。
那个瘦削的少年茕茕孑立,艳阳高照下仍然穿着长衣长裤,与周遭很不相称。
快门按下的瞬间,他觉得白皓月好像笑了一下,轻微地、收敛地拉扯着唇角,像黑夜里清冷柔顺的弯月。
目送着白皓月坐上林肯,姬煜翔拦住一名学长,请人家把毕业册多洗一份给他,学长不情愿。
他站在校门口,一个接一个的问,终于有位学长愿意加洗一份,姬煜翔把自己的签名球衣送给他。
红日西斜,街道上亮起两行路灯。姬煜翔推着车停在青砖洋房前,林肯的尾灯还亮着。
司机和母亲的助理提着两个大箱子往屋里搬,白皓月的房间重新被开启。
姬煜翔站在楼梯口往里看,兀自笑了。片刻后,他的笑容一点点凝结,姬煜翔闭上嘴巴,觑着桌面上那层灰尘陷入沉默。
趁几个人不注意,他潜入尘封的房间,翻敞开的箱子,里面都是白皓月再也用不上的学习资料。
其中一个箱子最下面垫了两件校服。他捻着校服领口嗅,淡淡的薄荷白茶味尚未散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鬼使神差从里面偷了一件,此后两年里,他偶尔会穿着白皓月的校服去上课。
于鹏眼睛很尖,总能发现他那天的衣服不合身,还调侃他吃了激素,动不动就要换衣服。
其实姬煜翔并不敢经常穿。上体育课的日子坚决不穿,夏天也不行。
他会在张姨洗衣服的时候,把沐浴露偷偷倒进洗衣机里,但更多时候只是把衣服叠整齐,放在枕头下面。
薄荷的味道从枕头缝下漫出来,害得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姬煜翔觉得自己病了,又好像比之前好。至少他再没向母亲问过白皓月的消息。
白皓月离开的第一年,他们断了联系。即使过年访亲,也没说上一句话。
唯独那一年生日,他收到了白皓月迟到的礼物。
一本精装的——《自深深处》。
姬煜翔查了作者生平,发现也是名同性恋人士。
神经紧绷的人会将任何关联当作暗示。
他觉得白皓月一定是故意的,可他读不懂,只能依靠网上的资料一点点看。
书里的作者彼时还是一位颇受推崇的作家,他爱上了一名学生,倾其所有后被学生的父亲告上法庭。
在那个连“同性恋”一词都尚未被创造出来的时代,他被控告为一名sodomite(□□客),于狱中服了两年苦役。
而他的“共犯”却在狱外安然无恙生活了两年,甚至一次都没来监狱探望过他。
这本书,正是写在那个时候。
写给让他从巅峰坠落的波西,控诉他的卑劣。
白皓月是想借此暗讽他吗?
姬煜翔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把书藏进银质的密码箱里,连同便签条和毕业照,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不久后,白皓月的成绩下来了,但他没去读市里最好的高中,而是去了该校的国际部,还加入了学生会。
姬煜翔上网查了国际部的分数线,比白皓月的成绩低了小200分。
因为身体原因,白皓月从没坐过飞机,要出国,恐怕是不想回来了。
当晚他跟白皓瑾说,他也想出国。
他找出白皓月留下的参考书,又一次看到熟悉的小字整齐码成一排。
精炼清晰的解答,逻辑缜密的论证,全部是红色对勾的卷面。
姬煜翔第一次直观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翻出自己的试卷,找同类型的题模拟,像白皓月帮他写检讨时一样,模仿白皓月的笔迹。
姬煜翔不算聪明,但初中的知识也算不上难,只要肯下功夫,学起来并不吃力。
他想要见到白皓月,把之前的事解释清楚。
可人生不会像电影里“嗖”的一下两年就过去了。
不管那个人在或不在,一年都是365天,必须一天一天熬。
他的生活再次回归平静,上课听讲,周末去师父家里报道。
只是那天从师父家回来有阵风刮过, 为他的面目蒙上了一层水珠。
姬煜翔不在意地抹一把脸,惊觉又到了雨季。
他想起那个滂沱的夜晚像一场电影,雨是其中的催泪情节,将一切精致披上狼狈,给了人哭的理由,也腐蚀人的理智。
因为“害怕被淋湿”,接了不该接的伞。
借口得以粉饰,贪婪得以放纵。
雨夜最张扬,也最危险。
雨线淅淅沥沥模糊了视野,姬煜翔的脸是湿的,一条条水痕从额前滑下,颤颤地汇聚在眉宇间。
他很自然地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的嘴唇在颤,眼睛也酸。
姬煜翔缓慢吐出一口气:“太冷了。”
像警告又像游说。
后来,吴师父和师兄回了山。姬煜翔加入了校篮球队,重逢了留级的奇峰。
他听说特长生选拔的时候,奇峰父母双双被辞退,奇峰比赛失利,不得不选择留级。
姬煜翔猜得到这事是姬蔚干的,因为对方见到他时眼中的恐惧呼之欲出,有时甚至姬煜翔一上场,他就要换人。
再见奇峰,姬煜翔的心境截然不同。
如果当初,没有被这个人堵在走廊,后面一系列的事说不定都能避免。
姬煜翔不知从哪起的戾气,趁着暮色,把人堵在操场边,又打了一顿。
后来球队的人发现,姬煜翔打奇峰似乎打上瘾了。劝了好几次,姬煜翔既不认错也不听,每次只幽幽地冒出一句:“他欠我的。”
半个月后,奇峰退出了校队。
也是同一年,微信开始流行,姬煜翔想了几个日夜,用一种尽量不做作的方式,要了白皓月的微信号。
这是两个人两年来第一次交谈,简短的不到二十个字节。
白皓月似乎刚注册不久,朋友圈,签名一概没有。
姬煜翔点进他的头像瞧,蓝色的校服领口露出凹陷的半截锁骨,裸露着的脖子细白得像瓷器。他站在操场一角,右边好像有座人造景观山,左边的篮球场比平初的大些,有人在带球上篮。
姬煜翔像一个窥屏的小偷,摘取图上的细节,试图猜测白皓月的生活环境,而对方只回复了一句“晚安”。
隔天,天亮前的某个时刻,姬煜翔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撑着身子,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
他点开微信,红色气泡没有弹出来。
又点开短信,没有未读信息。
最后他打开电话,没有未接来电。
姬煜翔支着胳膊,觉得自己和此刻的天一样,既没有逃离昨天的夜,又不能感到新一天的阳光。
两年后的平京高中,几千人排成纵列,晴暖的阳光洒在操场上,秋老虎趁势抬头。
姬煜翔的班最靠外圈,右边是结了果子的人造景观山。
他这两年又长了不少,站在最后排也不会被挡住视线,正好能看到主席台上的那位。
白弱的少年抽了条,显得比记忆里更清瘦。他的校服穿的比任何人都要规矩,拉链里露出纯白的衬衣领子。音色清脆澄净,又增了几分沉稳。
白皓月的演讲简明扼要,没说一会儿便匆匆鞠躬下台。
操场响起退场音乐,是姬煜翔熟悉的歌。
初中大课间每天都会放音乐,什么类型都有,但姬煜翔钟爱这一首。
因为这首歌的演唱者是京大毕业生,如果白皓月不出国,很可能会去这所大学。
不知怎么,他的眼角忽得湿了。
他懊恼地揉了揉眼睛,不知道自己怎么越变越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