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林的萤火穿过云翳，落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拂皱了一匹幽蓝色的纱缎。

湖岸边，无相门弟子以司南为指引，八卦为凭，镇守着以湖心为起点的八个方位。诸人手中禅杖，在夜色下散发出凛冽光芒，几乎织成了一道网。

而在八道光辉交叉的中心点，趺坐着一名白发青年。月光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那雪缎一样的头发似乎也散发着柔光，将他整个人映照得如同一尊玉像。

因阿心的本相正是金照灵玉，说他是玉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戚如尘坐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一处湖岸。这是佛宗的八方镇魂法，四下俱静，此次进入金照灵界的其余仙宗弟子，都在不远处结阵，以防意外的发生。

无相门的佛宗弟子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钟越心，但却察觉到了阿心身上的异常。钟越心身为巫妖二族的太子，却被作为延续两族气运的生魂镇压在此地千年，自然不可能没有怨气。如果八方镇魂法奏效，被净化的也是钟越心的本相，而非现在这个阿心。

但这样一来，金照灵玉会真正和钟越心的善面融为一体，到那时，便是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了。

戚如尘自然不能看着这件事发生，但若是他现在出手，却又很难全身而退。

这实在是一个难题。

就在他犹豫的时刻，阵中的白发青年骤然睁开了眼。

他的双眸化为血一样的鲜红，一头仿若泛着微光的长发，不知何时已变作夜一样的鸦黑。明明他面容丝毫未改，却与方才判若两人，那双血一样的眼眸扫过诸人时，只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诵念经文的无相门弟子若有所觉，但仍然不敢停下。四下的仙道中人，则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阵中之人，却是没有轻举妄动。

黑发青年对正围绕着他的那些佛修视若无睹，一双猩红的眼眸，直直地望向了某个地方。

戚如尘若有所觉地对上他的眼神。

越过重重夜林，湖上烟波，钟越心的目光仿佛近在咫尺。

他与金照灵界息息相关。此地一草一木，皆在他掌控之中，要操纵它们，恐怕就如同呼吸一般简单。

“你来了。”

那道犹带沉涩之意的声音在戚如尘耳边响起。

他低声答道：“是。”

看来此刻是钟越心为他所选的图穷匕见之机。只是各大仙门的人，犹慑于钟越心在金照灵界中的威能，并不敢贸然出手。

凤凰树枝微微一动，戚如尘漆黑的衣摆在夜风中翻飞，就像一只夜蝶停憩在枝头。下一瞬，他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朝湖岸边缓缓走去。

除了正在诵念经文的佛宗弟子，余下众人，一半望着湖心阵中之人，一半望着朝此地走去的黑衣青年。

待他走到离八方镇魂阵十尺之外时，阵中之人开口了。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那日对你所说的话了。”

隔着纱笠，众人看不见戚如尘的神情，只听见他语气轻轻，仿佛即刻能消散在夜风里。

“不错。”

黑发委地，盘腿而坐的青年姿态倨傲，面上带着邪肆笑意：“那么，我与你做一个交易。

“——你替我将他杀死，我便放你出去。”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即使看不见戚如尘的真容，却也能看出他的修为不过是金丹后期。此地化神期修士也大有人在，却不知这金照灵界的主人，为何要求助于他。

他们不知钟越心口中的“他”是谁，戚如尘却非常明白。

他只是回答：“我要的是金照灵玉。”

一时间，无数或窥探或敌意的视线像刀一样朝他的方向刺来。暗中不知是谁扔出一枚飞镖，戚如尘侧身避过，却又有一道风刃袭来，将他的纱笠打落了。

夜风吹起他墨色长发，那道缚眼的白绫在风中翩飞。冷冷月光映照着他露出的半边面容，那嘴唇仍然是缺乏血色，黑发拂过苍白脸颊，这样强烈的对比下，那张脸竟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等等，这不是——”

“很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这不是东极殿圣女的弟子吗？”

“……敢问阁下可是东极殿主戚如尘？”

戚如尘自然不可能开口回答，但这种时候，他答与不答，已经不重要了。

在众人视线中，一阵目光尤为强烈。他下意识朝那处望了一眼，百里樾充满怨气地望着他，脸上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戚如尘想到之后或许会有的麻烦，也不由有些烦躁。现在这种情况，本不在他计划之中。即使他要拿到金照灵玉，也不想将真容露于人前。

湖心阵中的黑发青年却像是看够了戏，这才收回目光，他手足俱被金光所缚，却仍是像坐于高堂之上，语气淡淡道：

“谁敢对我的客人不敬？”

一时那些窥探着他的视线收了大半，戚如尘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也不好奇钟越心究竟做了什么，只看着他重复道：“我要拿到金照灵玉。”

钟越心说：“你不明白吗，不杀死他，你便无法得到金照灵玉。”

“我拿到金照灵玉后，你便能重获自由，是吗？”戚如尘问道。

正受八方镇魂法所度化的黑发青年笑了两声：“不错。”

戚如尘又像是确认那样说道：“这一方小世界也会崩塌。”

钟越心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勾起唇角，“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说过了吗？作为我的大恩人，我自然会送你离开。”

戚如尘明白，钟越心曾是巫妖二族的太子，身在万人之上。他既然说出这句话，便不会食言。

但在金照灵界中的其余仙道中人，便只能听天由命。更何况，若是他杀死金照灵玉为钟越心重塑的化身，那一刻灵气重聚，天地崩碎。身处其中之人，恐怕只如身在浩劫之中。

他只迟疑了片刻，却又问道：

“为什么是我？”

这道轻轻的话音落下后，一时万籁俱寂，四下只能听见夜露从枝头滴落的声音。恐怕在场众人，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这个答案。

是啊，为什么会是戚如尘？

若说杀人，在场多得是剑阁昆仑弟子，其中不乏修为高深，乃至化神级别的修士。金照灵界主人，却为何选中了他？

一片寂静中，黑发青年睨视着那道白绫缚目的身影，像是有些玩味地答道：

“你打开了商河石阵，难道还不明白吗？

“——只有身怀天灵菩提心之人，才能杀了他。”

“……”

他答话的声音，像是朝静水中投入了一粒石子，四下泛起话音回响时的重重波纹。

仙道中自然有人曾听闻司氏昔年求助无相门大师一事，传闻剑阁首席天生剑骨，又生带天灵菩提心。但司扶光为人光风霁月，无可指摘，以他修为资质，并不需要这样的传闻为他锦上添花。

然而，剑阁首席生来就怀有的宝物，为何会在东极殿主的身上？

戚如尘听着四下的议论声，眉头不自觉拢了起来。

他就不该多问，钟越心只会坏他的事。

恐怕今日之后，金照灵界中若有人生还，他必定会成为千夫所指。钟越心揭破天灵菩提心之事，又不知要为他添上多少麻烦。

戚如尘闭了闭眼，强行抛却了心头杂念。

下一刻，他手持金铃，纵身而起，直直朝朝八方镇魂阵中掠去。

似是因钟越心方才施了咒法的缘故，众人虽心头火起，四下却没有一人能拦住他。

身处阵中的钟越心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只过了片刻，阵中之人发丝又化作雪白，却是双目紧闭，似是经受着很强烈的痛苦。

这便是阿心了。

戚如尘落在八方镇魂阵中，四下金光如练，毫不留情地朝他刺来。他要杀阿心，自然是坏了无相门的好事，这些人想要度化巫妖二族太子，令其归佛宗之用，一定会阻止他。

钟越心的咒法能够控制阵外之人，却无法对八方镇魂阵的佛修起效。

戚如尘一挥法杖，司命勉强替他挡住了袭来的佛印。只是守阵之人修为远高于他，若是不将这些佛宗弟子击退，即使杀了阿心，他也很难拿走金照灵玉。

他松开右手，司命化为一道金光，将他团团围住，抵挡着这些佛修。重重金光之下，戚如尘手腕翻转，将一支玉箫横在唇边，毫无章法地吹奏起来。

引凤天回是身带造化之力的先天灵宝，即使戚如尘不会御使它，也足够扰乱这些佛修的心神。他们要费心维持八方镇魂法，又要防范着戚如尘，此时如幽如咽的箫声响起，直摧心魂，阵中佛宗弟子，无不双眉紧皱，口吐鲜血。

就在此刻。

戚如尘收起玉箫，直直朝阵中的阿心掠去。

只要杀了这一具化身，他便能够拿到金照灵玉。此界中人，也只能以身为祭，随同这方小世界一同湮灭了。

戚如尘很清楚他这样做的后果，也明白，今日之后，仙道之中，他必定是举目皆仇。

这一刻，仿佛是如有所觉，面前人同时睁开双目。白发青年有些懵懂地望着他，那双淡粉色的眼眸中，映出了他面无表情的身影。

“戚殿主！”

“小师叔……”

一片嘈杂声中，裴瑛和百里樾的喊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但他们在说什么，他已经不想听了。

戚如尘闭了闭眼，天灵菩提心在他掌心散发出淡淡柔光。他将它握紧，又抬手召回司命，金铃在他手中化作一柄寒光凌厉的宝剑。

湖上浩渺烟波在此刻仿佛摇曳的蜃海。金光摇动，重重幻景中，黑衣青年持剑而起，毫不留情地朝阵中之人的胸口刺去。

……

万籁俱静，众人屏息。

恰在此时，金照灵界中，忽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

那道即将没入白发青年胸口的剑光，也因此迟滞了一瞬。下一刻，一阵凛风掠起，将湖上幻景吹散，八方镇魂法的诵念声一时响彻天地。

一道如九天清光一般的剑芒从天际落下。

这一剑，竟是生生将金照灵界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样大的破绽，支撑这方小世界运转的灵气也被冲乱，足以解开禁锢着仙门中人的禁制。一时种种法器之光亮起，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是珈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