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有好女,其名为窈窕。窈窕柔美,君子难逑。
初春的某日,天光甚好,正是个适合踏青的日子。窈窕欣喜难耐,她央求着方员外放她去后山踏青。
方员外老年得了这么个幼女,自是把她看得如眼珠子一般重要。可窈窕求得紧,一副实在是想去的不得了的样子,方员外见实在是拗不过她,便派了几位侍卫嬷嬷随身看顾着。
车队浩浩荡荡一行人,在翌日清晨驶去了后山。
春日的美景总是最喜人的,他们来到了处不大的草地,新发芽的绿草郁郁葱葱,散发着宜人的清香。不远处有条小溪流蜿蜒而过,流过土壤跃下悬石,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声。
窈窕顾不上婆子来扶她的手,欢笑着跑下了马车。她来到了那条小溪边,蹲下身来。
水流如绸缎从她指缝间滑过,正欣喜之时,她忽然听到石下有人在吟诗。
“可爱廊山依旧,去岁水东流。”
她探出头来,就见到位书生。他眉眼素净,头上带着个青色书冠,一身天青色云锦长袍衬得他儒雅随和。
这天天好,水好,于是人的心情也变得好。
或许是书香门第容易养出烂漫的少女,于是窈窕喊他:“这位郎君,你的诗写得倒好!”
书生抬头看,这抹艳丽的姝色便通过视线记在了心里。
两人就这么在此刻相识了。
他们背着家里人在山间采花、在集市上买新做成的糖画、在香料铺里选最时兴的香囊,在书斋里听最新出的志怪话本……
那日,他们从书斋中出来,说书先生刚刚讲到“世家子强求俏女郎,心上人惧贵掩面逃”这幕。
窈窕边走边恨铁不成钢:“如此胆小怕事,真是辜负了女郎对他的欢心。”
书生称是道:“若是我,便断然不会像那男子一般。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认真地看着窈窕的眼睛,气氛突然暧昧起来。
窈窕羞红了脸,她偷偷伸手扯书生的衣袖:“你,说的是真的吗?”
书生正欲点头,一道嚣张又轻佻的声音便插入二人之间:“这位女郎倒是好姿色,不知是谁家好女?”
那是个带着羽冠的郎君,一身鹅黄色的衣衫衬得他好看极了,可外表的出众也掩盖不了他眼中的下作。他斜着眼将窈窕上下扫视一番,一副颇为满意的样子。
周围的人四散开,只留下三人站在中间。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声四起。
“那不是城主府的长公子,他来干什么?”
“还能做什么,定是看上了那姑娘了。”
“他府中侍妾那么多,怎么还不停要纳新人?”
“旧人哪有新人好,这些公子骨子里都这样。”
“嘘,小声些,叫他听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找你的麻烦呢!”
这些话一句句落在窈窕的耳朵里,她柳眉倒竖,显然是极看不起这样的人的。
她娇喝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却一来便轻浮与我,当真是不要脸!”
金凛安笑,伸手就要勾她的脸:“美人生气也是一番好景啊。”
书生在旁涨红了一张脸,自己的心上人被如此对待,可他竟然生不出半分勇气上前阻挡。窈窕“啪”一声打掉了金凛安的手,转头瞪了书生一眼,便自己匆匆跑走了。
身后那浪荡子的声音不断:“小娘子,我定要娶你做我的妻!”
此后几天,窈窕一直待在自己房里,任凭书生怎么托人送信进来都置之不理。
直到七日后的清晨。
那天的天色一如她去踏青时那般好,方员外走进她房中,眼中带着愧疚,带着不舍。他想到正厅里那一箱箱用檀木装起来的金银财宝,又咬咬牙狠下心来。
“窈窕啊,城主府下了重聘要求你当大少夫人,他们位高权重,爹实在是不能拒绝……”
他抬起袖子,状似要擦自己的眼泪。
方窈窕惊愕地看向方员外,眼里充满不可置信:“爹……”
“窈窕啊,你不要怨爹,爹也是没法了……”方员外转身出门,临走时还悄声吩咐着:“看好了,别让小姐跑出去。”
窈窕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从凳上滑落下来。她伸出手,将藏在桌底的信掏出来,那纸张显然已经被摩挲地边角破旧。
信纸展开,上边赫然写着几个字:
我心唯你,天地可鉴。
窈窕出嫁那日,恰逢黄昏。残阳如血般挂在天边,莫名给出嫁的队伍染上一抹丧色。
送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抛洒着一方方“喜”字小纸。书生挤在人群中,参与着这场荒诞的热闹。窈窕掀开轿子的花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书生缩了缩脖子,隐没在人群中。
大红色的轿子在人群的簇拥中慢慢朝着城主府而去,金凛安心愿得真,此时喝得烂醉如泥,举着个酒瓶子将轿子拦在门口。
他轻佻地用酒瓶挑起帘子,待看清端坐着的女郎后便伸手扯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下马车,紧紧禁锢在自己胸前,就这么往府里走。
一旁的喜婆急得叫:“公子……这,这不妥啊!”
她边说边要拦,谁知下一刻,金凛安手中的酒瓶就砸在了她头上。
金凛安的眼中满是冷冽:“本公子做事,有你置喙的余地吗?”
他捏住窈窕的下巴,挑起盖头狠狠吻了上去:“不过是用银钱换来的美人,哪有规矩不规矩的。”
这话说完,他仰天大笑,拽住窈窕便走了进门。
此刻门外已是一片寂静,人人都惊愕于方才的画面,各个都不敢出声。
没有寻常娶亲的拜堂,城主府甚至没有好生装扮过,只几根稀稀疏疏的红绸挂在房檐上,彰显着“今日娶妻”的氛围。
金凛安脚步虚浮,高声唱着:“公子今日,入洞房!”
方窈窕被扯着往前走,她实在挣脱不开一个醉汉如铁钳似的手,一路踉踉跄跄来到个房门前。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有位蓝领紫衫的公子站在门口。
他一把扯下窈窕的盖头,嘴里发出“啧啧”的赞赏声。
金凛安像是介绍件新得的新奇玩意般,将窈窕推入那紫衣公子怀里:“怎样,今日这位不错吧。”
紫衣公子低笑一声:“倒是不似你府中那些庸脂俗粉。”
窈窕此时害怕急了,她一把将人推开,惊叫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紫衣公子被推到门上,身上传来钝痛。可如此他却更加兴奋,他一把扯过窈窕:“倒是有点性子。”
金凛安:“你们家是有点钱,可也不见得能寻来此等极品。”
他说着,反手关上了门。
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
那一夜,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府中的家丁在天蒙蒙亮时,从侧门里搬出一具残缺不堪的尸体。
书生拿着信,在城主府外跪了整整一夜。直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从他眼前经过,一只绣着戏水鸳鸯的香囊从它身上掉落。
那是他与窈窕一起买的,现下最时兴的香囊。
书生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全部的骨头,他瘫软在地,手中的信纸飘落,渐渐被风吹向远方。
可爱廊山依旧,去岁水东流。
“我恨啊,我恨我爹罔顾亲情,我恨书生见死不救,我恨权贵之人漠视性命。于是我的冤魂久久不散,常常徘徊在桐丘城中。”
方窈窕叹口气,掏出方手帕去捻自己的眼角:“就在这时,魇魔找到了我。它说它可以帮助我洗刷冤屈,让该死的人都得到惩罚……而代价,仅仅是要我的魂魄。”
谢遥生道:“所以你就答应了它。”
“是的,我答应了它。”方窈窕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可我不知道,它所说的洗刷冤屈,竟是草菅数百条人命!既然如此,那我与金凛安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谢遥生认真道:“这不是你的错。”
“什么?”
“你被他们残忍杀害,心中自然有怨。而魔族中人最擅长放大人内心的怨念,并以此为媒介为祸人间。”谢遥生从袖中抽出一张符咒来:“错的是那些无所不为的人,和贪念横生的魔。”
他将手中的转生符放入方窈窕手中,符咒一触碰到她,便化作金光与其融为一体。
“下一世,你要投个好人家。”
万事顺遂,无忧无虑。
“至于那些人,万法楼会让他们付出相应代价的。”
方窈窕眼含热泪,她盈盈一拜:“多谢仙君。”
这方天地随着她的消失而慢慢瓦解,等回过神来,两人已然置身于方家府宅内。
屋内的陈设与他们来时并无两样,可就是这些简单的桌椅床榻,便轻轻松松困住了一个妙龄女郎的一生。
谢遥生轻叹一声,转身对郁离道:“事情结束,我们该走了。”
大门复又被关上,方府静静立在晨曦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谢遥生回到万法楼,将二人身上的伤简单处理后,就立刻派石锤带着弟子们去城主府再次查探。没过多久,众弟子果真在府外不远处的一片空地里,找到了数十具残缺不堪的骸骨。
证据确凿,无需多言。
金凛安被带进万法楼时,仍旧是那一副浪荡的模样。
郁离正站在谢遥生身边,看着师尊那张明显苍白的脸,心下思忖着等这事过后,要寻江灵儿好生为他开上几服药。
被带进来的金凛安看着座上的人,忽然咧嘴痴笑道:“美人……”
郁离垂眼扫去,神色骤然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