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事毕。能解决的都已解决,解决不了的怕是还要借着时光的磨砺。
在长溯提醒之下,白霄尘撸起袖摆,只见胳膊上那圈紫黑紫黑的咒印,已然痕迹全消了。眼下真相大白,陈蕴珠自然安心地阴魂散去了,咒契自然解除。只不过顾三甲如今这样子,确实是个问题。
白霄尘想了想:“讲道理,水鬼一辈子只能附身一人,若是不成,之后就没有机会了,要不魂飞魄散,要么在原地等死……”
对面陈蕴玉眼看着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于是白霄尘忙道:“但世上之事无绝对。”
陈蕴玉都快哭了:“前辈可有别的办法?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
白霄尘挠挠头:“其实我也未亲眼见过,只是多年前在坊间游历时,听说云州有一神物,名为‘息壤’,可为任意神魂捏造身躯,匹配极好。很多修士因为斗法或者别的缘故而爆体,神魂溢出,寻无定所的,常常去云州寻这种神物,来为自己重塑躯体……唉唉唉,你这是做什么?”
话没说完,陈蕴玉却当即在白霄尘面前啪地跪下了,直接行了个大礼。
白霄尘哭笑不得:“我这只是听闻,若当真我把那息壤捧来你面前,你这礼倒还不算白行,可这是真是假还不知晓呢!”
陈蕴玉固执地额头贴地,久久不愿起身:“前辈本只是路过,将前辈牵连进我家中这麻烦事,害得前辈身负咒印,我就愧疚不已。后来前辈救我命,化难局,超度阿珠,晚辈便万死难以报答。更何况,前辈如今又将能让三甲从这桎梏中解救而出、恢复自由身的法子告知于我,我,我……”
说着说着,这人语间又哽咽了,“若不是晚辈上头仍有师尊师叔,恩情未报,晚辈定拜入玉绡山门下,前后追随侍奉前辈,以报前辈大恩大德。”
旁边小孩儿听见后小小身躯一凛:“你跪就跪罢了,拜师倒大可不必。”
白霄尘忙也附和着说:“对对对,不至于,当真不至于。”
白霄尘忽地想到什么,站那儿冲天仰了仰面,不知是在望着什么,还是借此假动作而袖中手指掐算。片刻后,他道:“天地纷纭,应时而变,你以后的路波折不少,你的磨难,也才刚刚开始。省点力气,起来罢。”
陈蕴玉泪意凝固,跪在地上脊背僵了僵,这才起来,拱手深深长揖:“谢前辈提点,晚辈定谨记前辈教诲。”
随后,许是见此处已没有打斗动静,尘埃落地,一直在山下保护镇民的苗景跑来汇合。
白霄尘忙问:“情况怎样?可有人伤着?”
苗景笑着汇报:“道长放心,你们打斗界限控制得非常好,没越进镇子范围半步,不但无人伤亡,连一砖一瓦都没毁坏。啊,当然,除了陈姑娘那座庙!”
那苗景一心想拆的鬼庙,正处打斗中心,自然毁得渣都不剩了,正好合了他心意。不过庙主人都不在了,那鬼庙倒也无所谓。
白霄尘点头:“那便好。”
而白霄尘自己也终于得偿所愿,开开心心地把那棵老槐树挪回了玉绡山。
他从路边竹林顺手折了几个竹条,编成小人儿,贴上符篆后,朝地上一丢,落地瞬间长大变成了几个长胳膊长腿的竹力士。那几个竹力士又是钻地里刨根,又是拿绳子捆紧树干,一通忙活后,竟将老槐树连根拔起,扛着树干,浩浩荡荡地往玉绡山走。
这场面把陈蕴玉一行人看得目瞪口呆。
由于一路动静太大,玉绡山山脚许多村民都看见了,宛如瞧见神迹一眼,呼朋引伴地来路边观看。村长王伯正在自家院门口里晒谷子,遥遥瞧见白霄尘,不禁诧异,喊着问道:“道长,您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白霄尘冷汗直冒,干笑着摆摆手:“还没正式出发呢。中途忘了点儿东西,拐回来一趟。”
最终那老槐树被移到了玉绡山顶他们那院落之中。
移栽好之后,竹力士们完成使命,几道绿光一闪,身形缩小,往地上一躺,重新变回了几根竹条。白霄尘捡起竹条,拿手掌擦了擦,将其埋进了槐树脚下的泥土里。他站起身来,仰头冲着树冠,满意地拍了拍树干,喟叹一声:“可算是挪回来了。”说罢回身朝周遭道,“鄙所寒酸,招待不周了。”
实际上从首次踏入这院落里时,陈蕴玉苗景的表情已经出卖他们内心,似乎完全没想到,白霄尘一副得道高人高深莫测的模样,又本领超绝,却竟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
一圈围栏,一间草庐,一方水塘,一把破椅,远行竟然连门都没落锁,屋内空空荡荡,一望既全,山下随便一家农户的物件都比这多。不过倒还干净整洁,不失温馨。
白霄尘自然瞧不见他们这副反应。他自顾自把水鬼顾三甲的阴魂从乾坤袋中转渡出来,招呼陈蕴玉道:“你这兄弟神魂大损,眼下是极虚弱需要养着的状态,若是继续呆在那河底,便是空耗,耗个没几年,这阴魂散也就散了。”
说到这,陈蕴玉心登时再一次吊老高。
白霄尘:“别急,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呢——而恰好,这古槐有滋阴养魂之效,比在那条河底呆着,不知好了多少倍。而你呢,也就趁着这个时候,抓紧时间找到那息壤,替其捏造新的身体,尽早转移。”
而长溯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他要在我们山上养魂?”
白霄尘“啊”了声,俯身在他耳边小声商量:“溯儿,我们这就继续赶路了,不在家里,给他们行个方便又不麻烦嘛。”他悄悄揪揪小崽子的袖子,“况且,这古槐还是我们从他们山头挪来的……”
小孩儿微微侧头,看向已然神魂进入槐树树洞里的那水鬼阴魂,眉头死死皱起。而顷刻之间,目光交换之际,他似乎感到对方那边也有一道视线默默回看过来。
长溯眉梢突地一跳,想起他此前在水边使用黑气作法,召唤来几只水鬼前来帮他稳住水流给白霄尘净手之事。按道理,水中那么多只水鬼,可偏偏好巧不巧,他隐隐感应到,前来的水鬼中恰好就有这位身负重重谜团的水鬼顾三甲。
也就是说,对方是见过他施用那些黑雾的!
长溯瞳孔倏地缩紧。
他唇瓣微微颤了颤,还要说什么,而那头陈蕴玉已经连连道谢了:“前辈大德,晚辈感激不尽,定早日寻到息壤。”
长溯:“……”
然而不过几瞬之后,树洞内那道视线就默默挪开了。对方似乎,并没有要当着白霄尘的面捅穿这件事的意思。
长溯唇角死死地抿了抿。
此后,白霄尘没多逗留,他怕自己再多呆一会儿,山下村民们又要上山来送东西了,便同众人拜别。
苗景自是继续往南赶路,陈蕴玉且留在山上,白霄尘便一路挑着没人走的一路从后山拎着徒儿偷偷溜了。
而此时已近黄昏,玉绡山山顶景致自是不错,老槐树葱葱郁郁的树冠下,只余一人一鬼。
身穿南枫门火红枫叶标志服饰的青年长长舒了口气,他这短短一日,跌宕起伏,大喜大悲,死里又逃生,着实累得够呛。
他缓缓就地坐下,向后靠在树干前,十分放松地双腿大张半躺着,同方才人前那个恭敬守礼的青年仿若不是同一个人。他揉揉疲惫的眼眶,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道:“三甲,其实还是之前那事,思来想去我过意不去——你我本兄弟,可我过去竟然不相信你,错怪你,还骂过你好多次,是我不懂事,我向你道歉。”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树洞里传来轻轻嗓音:“无需道歉。”
他这态度轻飘飘的,听得陈蕴玉心里没底儿,他有些急了:“我认为这是最该道歉的。我不信任你,我骂了你,你不知道,每次回镇上我都忍不住,单是方才在那位前辈面前,我都骂你了好几次。”
顾三甲继续沉默,片刻后,突然轻声说:“其实我都知道的。不用道歉。”
陈蕴玉:“啊?你怎么知道的?”
顾三甲没回他。
顾三甲没好说,其实这么多年,每次陈蕴玉回青石镇,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线索却未果之后,跑到他俩初次相遇的那个河边,对着河面大吼着骂他“畜生”,他都听到了。
那时他在水底,既不敢出来现身,也没有法力出来现身,只能默默地把骂他的话听了个完完整整,半句都没落下。
可与此同时,他也完完整整看见了,那终于成长大、如他所愿踏上修炼仙途、背负灵剑的俊朗青年,在骂完后,又崩溃地哭了出来。
他趴在河岸边悲伤至极无助至极地喊他的名字,喊着“三甲,你到底去哪儿了?”。而这些话,他同样也半句都没落下。
眼下陈蕴玉好奇得不行:“快告诉我啊,你究竟怎么知道的?”
顾三甲头一次没应允他:“你猜吧。”
陈蕴玉一咕噜坐起来,抱头叫道:“三甲,你变了,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
顾三甲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你还笑?……”陈蕴玉抗议着,自己却也忍不住同他一起笑。
槐树枝叶哗哗地摇,霞色漫天,将笑语揉碎在玉绡山初春的暖风中。
陈蕴玉好久没有这般放松过了,他干脆躺倒在地上,双臂叠着举起,枕在脑后,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望着天边夕阳,咕哝道:“说真的,早知道,我就不去修什么劳什子的仙了。”
顾三甲听见顿了下,问:“南枫门对你不好吗?”
陈蕴玉翻了个身,侧头看着那口树洞,弯了弯眼睛:“倒也不是。南枫门的大家对我都挺好的,我在那里拜了个师尊,但我师尊常年闭关,平时都是师叔带我。师叔是位很慈祥的元婴期修士,整天笑眯眯的,还有些健忘……”他徐徐讲述着自己在南枫门修炼的趣事,“同门师兄弟们啊也很好,他们人都很好,但我们要每日早起,练功,背剑诀,不但要练气,还要炼体,真的很累很累。”
“所以我在门内时常想,咱们在青石镇的时候,那才叫快活日子。”
“等等,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思进取?”
树洞内缓缓笑了下:“我不说你。”
陈蕴玉始终仍看不到、摸不到这个人,可哪怕如今仅是一个阴魂,却让他无比安心。他眼下无事之际,便一个劲儿地喊他,喊他的名字,喊得心里头都忍不住雀跃了起来:“三甲,三甲……”
树洞里声音被喊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那不是我的真实名字。”
“你忘了你真实名字,那三甲就是你的名字。”陈蕴玉笑着,“至少在我心里,这个名字对应的就是你。我不在乎你真正叫什么,你叫什么都可以,我知道是你就行了。”
老槐树里不发出声音了。很久后,才又同他说:“阿玉,你一直在笑。”
陈蕴玉侧过身,同树洞发出声音那处更紧密地靠了靠,点头应道:“对啊,我很开心,当然要笑。”
停了会儿,回他的仍然是低低的、语调都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开心什么?”
陈蕴玉坐在槐树下手臂后撑,仰头望着天空云朵,片刻后,却没有回话,而是对天畅快地大笑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眼角溢出了泪花。
开心我原来不是没了所有亲人的可怜虫,不是孤单一人在这世上。
开心幸好我的身边,还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