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霄尘将自己收拾好后,拿毯子将跟屁毛毛虫一样也从池水中爬出来的小孩儿一包,抱着他原路回到了卧房。
折腾到此刻已然深夜,这座城主府寂静得如同一座巨大坟墓一般,灯火都没亮几盏,只怕除了院内虫鸣啁啾,便属他们这处最热闹了。
白霄尘坐在床上给怀里的小人儿擦头发,擦了一会儿,小孩儿伸手拽开毛巾,从他腿上爬起来:“好了,差不多了,换我给你擦……”
可他刚稍扭个身,便瞧见白霄尘一头如缎墨发干干爽爽披在身后,不知何时已然拿法术烘干了。
见状小孩儿不乐意道:“以后不要用灵力,我也要给你擦头发。”
白霄尘被他这份认真逗乐了。他被子一扯:“下次,下次再说吧,今儿时辰太晚,要睡了……”他打着哈欠就要躺下,而长溯连忙拉住他:“今晚还没讲故事呢。”
白霄尘动作一顿,扬眉奇道:“你平时不是不愿意听么,嫌太幼稚,今日这是怎地,太阳打西头出来了?”
小孩儿被说得脸颊微红,继而绕到白霄尘背后,推着他的背叫他坐起来,然后自觉爬到白霄尘身前怀里坐好,从床头乾坤袋中拖出几本书,生硬道:“我要听些别的。”
白霄尘手指尖摸着书皮和竹简上那书名痕迹,略略挑眉,是几份九州图志。他心里讶道这小崽子眼界还挺高,嘴上问:“溯儿想听什么?”
小孩儿趴他手边,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仔细瞅着他指尖儿,似是在思考他怎么不用眼睛看而是一摸就能摸出来这书上的字的。然后翻开一页,捏着他手指,挪到图志中一个位置:“我们眼下在这里吗?”
白霄尘摸了摸,确实是青州,笑着点头:“对。”
又补充,“当今天下分九州,无数仙门星罗棋布,而大昶一统九州,号令仙凡,大昶皇帝自然亦是仙门魁首。喏,”白霄尘反捉住小孩儿的指头,徐徐往上挪了二寸,“大昶皇城便坐落在中州。”
长溯听着这些讲述,莫名脑中轰隆隆作响,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白霄尘以前没教过他如今天下大势,他不该知道这些才对,可他却又仿佛以前似乎在哪儿听过。
他稳了稳神:“所以这位大昶皇帝,既然凡人界的帝王,又是修真界的帝王?”
白霄尘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正是。实际上,很久之前,修真界中人还是不屑于掺和俗世凡尘的,那时候修士们修炼,主要依附于门派,以门派师门传承功法为主。”
他徐徐讲述道,“但在八百年前,渐渐的,修真界和凡人界开始相互融合了。你可以说,凡人帝王在一统天下后不满足尘世岁数,也想与天同寿命;也可以说,修真界的修士们嫌修炼太慢,摸索出建立运朝这样一种修炼方式,加快自己修炼进度。总之,发展至今,如今天下便是仙凡混杂了。”
他说得很慢,嗓音也低缓很好听,期间小孩儿难得听得很是认真,继而:“运朝……建立运朝当真能加快修炼吗?不是说凡人没有灵力,都是力量很微弱、随便碾压的蝼蚁吗?”
白霄尘:“和身怀巨大神通、动辄移山倒海的修士相比,凡人确实很脆弱。可是架不住凡人数量庞大。修士太稀少了,成千上万人里面也难以出一个,而庞大凡人汇聚起来的念力,却是相当可观的,足以改变一城、甚至一朝的运势……不对,溯儿,谁告诉你凡人都是随便碾压的?还蝼蚁??”
小孩儿从一堆竹简书摞中拈起一本册子,无辜道:“这上面写的。”
白霄尘:“那是魔修的说法。丢掉丢掉。”
顿了顿,他似是生怕徒儿被之前不知从哪个集市摊子上买来的便宜册子给洗脑了,咳了两下,又道:“溯儿,我们修道之人,平日艰苦修炼,夙兴夜寐,所行所为,皆为长生二字。而逆天改命,与天争寿,又谈何容易?故而始一入道,最该知晓的道理便是——仙道贵生。”
“生命可贵,谁人不都是从凡胎修炼而来的?故而,既知贵生乐生,便应强不凌弱,度己度人。”
这道士破天荒难得正经一次,长溯便也没有反驳,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白霄尘便很是满意,他抱着怀里小孩儿,将下巴搁在他脑袋顶儿,笑道:“溯儿自小聪慧,天赋卓绝,日后还不知要修炼成多大的神通呢。”
长溯被他这如此直白的话说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挣开,却又有些舍不得,一时纠结住。
而白霄尘下巴在他头顶辗转挪了几下,垫了几垫,似乎一下子没找到合适的位置,他口中咕哝道:“果然是比以前个高了……”
长溯整个人微微一僵。
不过好在白霄尘没太在意,他又捞起那本图册,继续给徒儿科普:“喏,虽说九州,但这九州里也是有强有弱,有富饶的,有偏僻的。便以皇城所在的中州为中心,我们呢在中州之南。而中州之北是雷州,其与北疆魔城毗邻挨得最近,就是赶尸那小子说的如今战乱频发之地。”
“中州之西是云州,天材地宝荟聚,乃是药王谷道场。”
“中州东边是泽州,为师赠你手套之兽皮材料,便是从泽州平藏海打捞。”
“还有平州,羽州,南疆……”
夜风从雕花紫木窗柩偷偷吹入,轻柔拂弄轻纱床帏,更漏细而无声地似水滑落,白霄尘靠在床头膝头摊着图志,指尖摩挲着纸张给怀里小孩儿徐徐讲述。
在多年之后,这是长溯记忆里和白霄尘在一起极为珍贵和柔软的温馨时刻。便是师徒反目、正魔对立,也丝毫无法从心头割舍忘怀……
而眼下,白霄尘头一点一点地小鸡啄米,快自己把自己给讲睡着了。
长溯察觉到,向上伸出小手,拿手掌心托举住他乱晃的脸。他倒是丝毫没有睡意,想到一些事情,便低声对白霄尘道:“我们还是要提防一下这位鸢落城城主……”
方才沐浴时,白霄尘泡在灵泉池中直感慨这位城主是个好人。虽然长溯目前洗人家的,住人家的,用人家的,但他还是直觉不对,便提醒白霄尘:“若是如你方才和这书中所说,气运所凝结成的图腾,多少反映气运主人的内心志趣。那么,这鸢落城的鸢……总归是猛禽,静时人畜无害,动时凶猛,不动则矣,一击必中,不一定是个好相与的。我们此番要当心。”
白霄尘便是再瞌睡,也被惊醒了大半,颇为感慨地心道:“小东西心思还挺缜密。”
他头脑糊糊涂涂地理了理,确实是这个理儿,便点头:“看来运朝拟定气运图腾时,当真要慎之又慎啊。”
而他怀里小孩儿抿了抿唇:“以后我若是当了城主,我定挑个威风的。”他想了想,“老虎,好看不?”
白霄尘忍不住笑:“泽州主城便是白虎。不过,依我看,龙才叫威风呢。”
小孩儿闻声扭过头,看着他的脸,说:“好,那就听你的,我将气运凝聚成一条金龙。”
白霄尘一愣,然后捏捏他的脸,笑道:“金龙是一统仙凡两界的帝王才能用的。”
长溯:“修真界以武为尊,我以后若是好好修炼,修为高到能够打败他,我不就能用了吗?”
于是白霄尘再一次为徒儿这般宏伟志向和理所当然而诧异了:“道理虽说是这个道理……但溯儿,为师倒也不想非叫你一统九州、雄立于修真界之巅什么的。”
他揉揉小崽子柔软的头发,“况且,这事儿说起来也没那么容易。且不说,没有大门派资源支持的散修根本没那般好修炼,便是溯儿当真那般天赋卓绝,想必也会引起各方势力争夺。”
“可溯儿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于那些门派来讲,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不若直接毁了,也不能叫其去为其他门派造势。故而这期间,相继陨落的少年英才,不知凡几,一路安稳修炼下来的少之又少。”
只着素白中衣的青年唇边笑意融融,一袭黑发披散覆肩半掩锁骨,靠在烛火夜风摇摆的床帏间笑看着他,“故而,溯儿,为师倒还希望你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这样我便能一直护你周全。”
长溯趴在他胸膛前,仰头怔怔地盯着他。
其实他想说,他并不是很想一直在他的羽翼下被护着,他也想成为厉害的人,至于方才白霄尘说的那些所谓困难,半点儿都没被吓唬住他,他还是要修炼……
而白霄尘这时已经困得不行了。他挪开身前小崽子,被子一掀,钻了进去,一气呵成地倒在了枕头上:“好了,今晚到此为止,要睡了。”继而扬手指尖幽蓝灵力一弹,熄了满屋的灯。
阔大的卧房顿时归于黑暗,只余地上条条竹影婆娑。
见状完全没反应过来的长溯忙扑过去,爬到他身上:“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对着白霄尘的脸犹豫了几瞬才问出口,“殿下……是什么?什么人,才会称呼他为殿下呢?”
“殿下啊……”白霄尘眼下脑子已经成一盆浆糊了,口齿不清地说,“就皇帝,他们一家,除了他,其他都称殿下……还有皇帝封的一些这个王那个王什么的……如今九州,殿下这玩意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他朝里翻了个身,声音越咕哝越低,“到时候为师领你去皇城看一圈,你便知道了……”
长溯本来还想问“太师”,但这个时候白霄尘已经睡得失去知觉了,胸腔起伏着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他只好作罢。
长溯此刻无端紧张起来,如此看来,他之前的身份还不算太难找。斟酌片刻,他捏着小拳头,心里暗自下了决心——
为防止白霄尘提前把他送走,他不打算将自己想起来的这些事情告诉白霄尘了。待日后去了皇城,调查清楚当年他为何会被丢弃之后,是走是留,以后的路该如何走,这些他都要自己决定。
但眼下,长溯还有些事情要做。他待白霄尘彻底熟睡,放轻动作下了床,垫着脚尖去了屏风后面,尝试着运行自己体内的灵力。
其实不止是白霄尘不懂,他自己也好奇,为何会如此顺利且快速地突破了境界?而等他盘腿而坐,稍稍运行完一个小周天,内视自己丹田和各大经脉之后,他震惊之余,似乎有些明白了。
——是丹田里那块莫名其妙的漆黑石头在起作用。
寻常修士,在修炼之初,低境界阶段,充其量只能把灵气引入体内,储存于丹田使用。而随着境界的提高,丹田储纳灵气越来越多,以至浓厚到可以化形结丹,那便是很久很久之后金丹期的事情了。
而金丹毕竟是死物,若继续修炼,丹田内金丹修出了可自行运作的神识,金丹之后,便是元婴。
至此修炼已是非常不易了。一个练气、筑基,都能卡住许许多多的修仙者,境界提升不上去,而寿元已尽,便只能含恨陨落。更遑论修炼到金丹和元婴?自是少之又少,无一不是力可撼天动地的人杰。
但长溯丹田里的那块黑石头,却是自动起到了金丹的作用。
黑石转动间,帮他飞速吸收四周灵力,增长修为,这也是长溯能够一步直接跃到练气中期的原因。
长溯眼下感到无比诧异,和惶恐。
他的第一反应,没有为得到奇遇、快速提高境界而窃喜什么的,或许是从小稳健的性格使然,他冥冥之中总觉得,得到了好处,就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总不能把自己丹田剖开,把那玩意儿扔出去才放心。
或许应该往好的地方想,至少他此刻经脉里都是充盈的灵气,可以做许多往常都做不到的事情,也可以学习一些法术,正式开始修炼了。
长溯藏在屏风后沉思很久,才又重新回到床榻,蹑手蹑脚爬上了床。
这个时候床上之人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了。
丝绸薄被早被他蹬得翻落到床下,长长头发缠着胳膊和脖子,枕头硌在腰下,中衣领口大敞。看得长溯十分怀疑,他这短短一会儿功夫,究竟换了几个姿势。
长溯坐那儿瞪他半晌,然后认命地把被子从地上拖上床,把他胳膊腿儿摆好,头发解开,枕头摆正,而正要给他拉好中衣领子时,又借着月光瞧见了这人肩头的五指疤痕。
一想着那些伤口怎么来的,长溯的小小胸腔里再次泛起又酸又涩的感觉,很难受。
他如今太小了,太弱了,一直需要白霄尘保护。可他讨厌这种感觉。他要长高,他要变强,他想在下次在危险来临之际,不要像一个废物一样让白霄尘给他挡伤。
故而此前发现自己长高,他除了害怕被发现自己是个小怪物之外,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
皎洁月光之下,寂静夜色之中,长溯静静看着这人的脸,然后看着看着,忍不住俯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