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再次出现,恰好落于一繁闹集市,集市上凡人摊主们看多了修士们斗法,故而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早已司空见惯,热闹吆喝叫卖声连断都不断一下。
四人仓促逃出,此刻皆神态各异,脸上各有各的精彩。
这里面也就算玉痕还泰然自在些。
他看了看几人,要数江月鹿泪珠要掉不掉的最为凄惨,便笑逗她道:“你那小情人贵为天衍宗这一辈灵力最为顶绝之人,衍术之道又极为看重天赋,故而哪怕他犯了天大的错,天衍宗也得把他当做金豆豆一样供起来,伤他不了分毫。他人好端端的又没事,你在这瞎担心做什么?”
而江月鹿反应极大:“不是!才不是这样!你根本就不知道!大衍之术窥觅天机,本就是逆天之术,每一次行衍就要付出巨大代价!燃星身体已经很差了,他根本就不能再……”
而说到这里她蓦地顿住,眼眶骤然间变得通红。
眼看就要哭出声来,玉痕连忙安慰:“嗳嗳嗳,好好好,我这下知道了,知道了还不行嘛。但你这般想,天衍宗也不会逼着他每天都占个卜不是?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天机要窥?起码他人目前还是好好的。……唉,好了,你别哭了,不然搞得本尊欺负小姑娘一样,说出去忒没面子……”
好不容易将江月鹿安顿下来,而白霄尘师徒二人那边亦是异于寻常的沉默,似各有各的思索。
好一会儿,才听得:“师尊,”小孩儿突然出声问道,“什么是辰戌破军阵?”
白霄尘微愣了下,似是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中走出。
他微有诧异,但片刻,还是耐心解释道:“辰、戌属十二地支中的两支,辰为地支中的水库,戌为火库,故而辰戌对冲。而破军指的是破军星,北斗第七星,主破坏、杀伐。”
“顾名思义,此阵乃是一个极为凶恶的杀阵,可轻易斩杀数位元婴期修士,便是化虚期,也难以全身而退。”
白霄尘沉吟两瞬,“我很早就听过此物威名,是和真言石齐名的镇宗之宝,只是用途不同。”
玉痕不禁高高挑起眉来:“天衍宗疯了吧,他们祭出个这玩意儿在玄武城做什么?是要猎杀谁?”
白霄尘缓缓摇头:“准确地说,尚未祭出。至于他们将要猎杀的对象……是谢君礼方才口中的,梵寐魔种。”
不知为何,长溯明显感到,白霄尘说出最后四个字之时很是艰难,还有一丝丝的痛苦。
梵寐魔种,这又是什么?
长溯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正要继续问。
而在方才白霄尘说完,玉痕就难得地沉默了几瞬,眼下竟破天荒地郁郁长叹了口气,他走上前,拍了拍白霄尘的背,来了句:“衡之,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不要过多自责,本也不是你的错。若能轮回的话,只怕那孩子早都投了两轮胎了。你也别再想了。”
长溯:“……???”
于是,一股熟悉的他俩过去熟稔多年而自己根本插不进去的不爽感,瞬间把他一个小人儿又给兜头笼罩了。
而更不爽的是,眼下白霄尘明显心情不太好,可他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去问。
长溯一时间憋屈得不行,只能仰头瞪着玉痕来出气。
只不过玉痕个头高,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怒视:“不过衡之,我仍没懂的是,若真要抓捕魔种,他们天衍宗这种事干得轻车熟路,抓便抓呗,但为何感觉他们行事遮遮掩掩的?”
“还有,又是真言石,又是破军阵,天衍宗整整两件至宝齐聚玄武城,这架势够大啊!”玉痕拿扇柄蹭蹭下巴,“衡之,那个梵寐魔种当真如此难对付么?你当年接手的那个差事是对付什么魔种,有这个厉害吗?”
长溯立刻抬头看向白霄尘。
同时他心里开始讨厌玉痕,既然都知道白霄尘不喜欢提此事,为何还要他回忆这些?可转而又一想,说实话,他自己对白霄尘过去之事亦好奇得不行。
两相纠结,结果是发现自己也很值得讨厌……
而他在这暗暗纠结之际,白霄尘沉默了会儿,缓缓吸了口气:“——浄罪魔种。”
他静静说着,又缓缓垂下眉,“当年,是浄罪魔种。根据天衍宗规矩划分,二者祸力不相上下,皆属于最高级别,都是千年难遇的。若不是谢君清谢宗主闭关,按道理,他应该亲自到场处理才对。”
“哦?照这么说,有个将来能祸乱整个修真界的大魔头就埋伏在我们周围喽?”玉痕在旁抚掌,“这般精彩之事,我可不能错过!”
白霄尘叹了口气,摇头:“玉宗主,此事不宜玩笑。”
江月鹿忽道:“祖宗,道长哥哥,你们在聊什么?我怎地一句都听不懂啊。”
她从担忧燃星的状态走出来了些,但听白霄尘二人的对话,却是越听越怕,“什么魔种?还就在我们身边?”
白霄尘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陷入此事太深,忽略了两位小朋友。低头见正巧长溯也想听,便温声解释了起来——
原来,自大昶皇朝建立之际,天衍宗就是势力最大的仙门之首,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宗门弟子众多,簇拥者不计其数。
天衍宗擅推衍,主修大衍之数,通达天意,推演占卜,所出论断,皆被世人奉为圭臬。
后来,天衍宗与大昶皇朝关系愈发亲密,便借皇权,扶正除恶,任何危害皇权稳固、危害天下安危之人之事,都要被彻底清除。
故而渐渐,天衍宗便设有专门修士日夜推衍,将未来将会致使生灵涂炭的罪大恶极之人绞杀在初期,从而稳固皇朝,避免更大灾祸。
江月鹿睁着大大的眼睛:“这些根据大衍之术,推断出未来会干坏事的坏蛋,就叫作魔种?”
白霄尘点头:“不错。魔种根据日后灾祸程度,亦有划分……”
江月鹿抢答:“天衍宗目前来我玄武城追捕的梵寐魔种,就是最坏的那一种?”
白霄尘涩然地勉强一笑:“……是的。”
江月鹿惊然摸着自己脸颊:“那岂不是说,我们玄武城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大乱?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喃喃道,“我得赶紧告诉爹爹,先把城里大家转移出去……”
而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长溯突然道:“可是,这些魔种,既称之为‘种’,便是尚未开花结果。靠推衍之术,寻到的魔种,那么我可否理解为,这些所谓魔种,在当前这个节点,并未作恶?”
白霄尘闻言手指不受控制地蓦地一颤。
长溯拉着他的手,立刻察觉到了。
玉痕嗅到不对,打着哈哈立刻把这事揭过:“既然是魔种,当然自小就是坏胚子了!三岁看到老,都会有端倪的。再说了,若真等其日后大开杀戒,那时候可就晚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趁他小、要他命啦!”
他试图拍拍长溯的脑袋,但被小崽子迅捷躲过,“唉,你还小孩子啥都不懂,天衍宗那么多人呢,当然自有他们考量。”
玉痕本试图劝劝白霄尘,结果大抵是没劝到人家心坎上,一劝一个不吱声。
只好尴尬地干咳一声,开始做总结:“今日出行,获得的信息还真不少。衡之,要我说,这个劳什子魔种我们就先不管了,管了也白管。不如先解决眼前紧急的,查明白那个吸走修士修为的,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相信外头追捕之事,我们江城主已经做得够好了,咱们就没必要再插手了。我提议不如去典籍中找找?指不定有线索。”
他扇柄点点江月鹿头顶,“江家丫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啊?左右你家回去了也是被关着,但跟着我回望江楼,我能保证起码三日之内不会有人寻到你。”
江月鹿自然乐意,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
于是,两大两小又迅速回到了他们下榻的酒楼。
殊不知别看方才最后玉大宗主主持得挺有一宗之主的气派,然而他前脚刚一迈回酒楼,后脚就彻底泄气了,嘟囔着什么“见鬼本尊为何会掺和这些麻烦事情,一点都不清爽,喝酒赏景听曲儿不痛快么……”
便拍拍屁股回自己卧房了。
只留下白霄尘师徒二人,外加一个江月鹿。
白霄尘倒是翻出了自己的库存,他特意找了酒楼最大的厢房,将乾坤袋里的书册搬了出来。
江月鹿对填满了整个屋子的泛着霉味儿的书山书海不禁目瞪口呆:“道长哥哥,你竟有这么多典藏?唔哇,这本比我年纪都大……好我的老天,这几本竟还是前朝的!……”
白霄尘扇扇鼻前灰尘,不好意思说其实这些只是冰山一角,其实连他库存的十分之一都没拿出来。
于是三人便开始查看,试图在书中找到线索。
而茫茫书海,又是那般好找的?便是用上寻字诀,但典籍体量太大了,又好多字体不统一,查起来会有缺漏。
江月鹿扒拉到晚上就困了,自己找间房间休息去了。
最终只剩白霄尘长溯二人。
此时已深夜,夜色如水,清雅幽静,只余翻过书页的沙沙声缓缓飘荡在半空。
长溯借由烛火看书页,看着看着,目光却由不得移向窗边那道士身上。
只见对方靠墙而坐,他无需光亮,便蜷在窗柩之旁,双膝之上书卷铺开,细白手指在上面字迹摩挲。冷冽月光洒遍他满身,双颊温润如玉,面容俊极美极。
长溯几乎不敢想,白霄尘若是没双目失明,那该是怎样一双漂亮明眸。
片刻,似是察觉到长溯目光,白霄尘缓缓侧身望来,浅笑着问:“溯儿,可有话说?”
小孩儿回过神来,不禁微微耳根有些发烫。
他确然有话要说。
——他对白日玉痕和白霄尘打哑谜般所说之事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的白霄尘的过去,玉痕却一清二楚。
明白自己徒儿何意后,白霄尘不禁失笑:“溯儿便这般在意?”
“当然。”眼下没有外人,长溯可以明白坦露自己心迹,重重点头,“对你的一切,我都十分在意!”
白霄尘唇边笑意便更加浓重了。
“好吧。既然溯儿想听,为师便讲给你。”他掸掸袖上浮灰,拍拍自己旁边,示意让小孩儿过来挨着自己而坐,“这已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还得从,我刚离开我的师门不久,去天衍宗任职讲起……”
清淡夜香萦绕间,谈起一桩旧事。
多年前,白霄尘离开他的师门昆仑仙麓,到了青州附近,那时无事可做,便随便拜了个山头,先找点事情做做再说。
这个山头,自然是天衍宗。
而天衍宗看重白霄尘的惊人天赋和灵性,很快封他为“灵童”,他在修炼衍术方面的灵性,连当时天衍宗风头最盛的谢君清、谢君礼师兄弟二人都拍马不及。
而白霄尘刚入门不久,便接到了师门一单任务。
他需要随师门去除一人,师门推衍,那人是天煞星转世,根据衍术测评,位列浄罪魔种,是最后凶险的大恶之人。若放之任之,将来必流血漂橹,天下大乱!
那时白霄尘还年轻,加上初初入门,尚不明白状况,便唯师门命听计从。
那场绞杀毫不费力,因为,那个所谓可怕无比的浄罪魔种、天煞转世,只是一个纤弱的少年。家里贫窘,常年营养不足,瘦得仿佛轻轻一捏,满把骨头都能碎掉。甚至还性子孤僻,不敢与人说话。
瘦弱少年倒在血泊中,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光泽。
单亲母亲扑在她唯一的孩子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望着那处,白霄尘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周围村民皆是唾弃的,臭鸡蛋、烂菜叶扔了母子二人满身,仿佛他们是天底下最脏的垃圾,唯恐避之不及,晦气无比。
第二日,那位母亲在破败的寺庙里上吊了。
白霄尘私下避过天衍宗所有人,独自前去给那个妇人收了尸。可对方死不瞑目,念了几十遍度亡灵经也不管用。直到他耗费小半身功力,给那个死去少年加了气运,许他来生有一个幸福命数,投生在富足美满的好人家,那位母亲才闭上眼。
白霄尘怀里抱着小崽子,抬头“望”着窗外明月,轻声说:“溯儿你可知,那时我想的,这世上最不公的是什么?”
长溯随他的视线,愣愣望着天边,没有说话。
白霄尘:“是一个被命运定为罪大恶极之人,他被论断钉死,他沾满耻辱头衔,他就要被众人以正义旗号极刑处死……可是他那个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