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冲天,浓烟弥漫。
盟主夫人莫九歌执剑侧身而立,娇美的脸上一抹倔强的狠厉,决绝的眼神环视四周。
“愿为孟家赴汤蹈火,万死不悔!愿同夫人舍生取义,死而无怨!”
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喊声经久不歇。
“夫人,眼下大敌当前,我等甘为驱使死生不计,但两位公子年纪尚幼,孟家万不可绝后啊!”
莫九歌扫一眼两名幼子,小的刚满五岁,大的也不过一十二岁,她眼里闪过一抹怜爱不忍之色,瞬即又掩埋在深沉的冷血坚毅里,“住口!孟家遭逢大难,他们焉能贪生怕死苟全性命!”
“夫人,”孟良双膝跪地,苦苦肯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两位公子是盟主亲生骨血,夫人怎可忍心看他们小小年纪便为奸人所害身首异处。”言罢,流下泪来。
身前霎时黑压压跪倒一片,苦求孟夫人三思。
莫九歌左右为难,既不甘堕了孟家堡百年来赫赫威名又不忍幼子横死。她素来冷面薄情,冷漠有余温柔不足,一寸柔肠几乎牵断,更无人知。
孟成章抱着熟睡的幼弟背墙而立,定定瞧着她。
“孟成章你怕死吗?”清光一闪,秋水冷剑直指他咽喉。
孟成章喉头滚了滚,心头怦怦乱跳,双眼警惕而防备地看着她,颤声道:“我怕死。”
“但我还不能死,因为安安不能死,您说呢。”他又道,抱着孟居安退后半步,背心抵到墙上。
他语气并非疑问而是肯定,莫九歌眼光一闪,长剑又近半寸,血迹宛然,“孟成章,你敢私进书房?”
“儿子不敢,”孟成章吃痛嘶气,浑身抖如筛糠,“安安是不世出的天才,三岁便能使惊鸿步上下翩飞,他是孟家的希望,我发誓,一定竭尽所能护他周全,请您放心。”
“凭你?”莫九歌禁不住冷笑连连,“凭一个在世家少年论剑场上嚎哭下跪的庸才蠢货,哈哈哈哈,我莫九歌怎么会有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儿子!你根本就不配为孟家儿郎!你说,我凭什么信你能护安安周全?”
“凭他是我弟弟,凭他永远比我的命更重要,”孟成章握住剑身,掌心霎时血如泉涌,他移开长剑,“凭血浓于水,凭我爱他胜于一切。”
红墙青瓦,烈火黑烟,孟成章脸色惨白,唯目光如炬凛然无畏。莫九歌竟被少年眼神震慑住,一时无言。
“夫人,你信大公子吧。”孟良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哽咽道:“二公子是孟家唯一的希望,他不能死啊!”
众人纷纷以头抢地,拼死力保。
这番惨烈动静惊醒了熟睡中的孟居安,他睡眼惺忪地缩了缩身子,两条小胳膊搂紧了孟成章,“哥,好吵…”“没事。”孟成章拍了拍他后背安抚,又看向莫九歌,沉声道:“请您快做决定,休要迟疑。”
“哥,我睡不着了,”孟居安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两只笨拙的小手往两边撕扯他脸皮,“我们玩猫捉老鼠呀!”“不行,太晚了,猫跟老鼠都要睡觉。”
“那什么不睡觉呢?”小孩并不去想猫跟老鼠都是晚上活动,他噘起嘴,表情十分不满。
“坏人不会睡觉,待会儿他就来捉你。”
“哥骗人,代姨说世上没有坏人。”
“坏人不会说他是坏人,他们会告诉你坏人都死干净了,剩下的都是跟他一样的好人。”
“哼,”孟居安嘴巴噘得更高了,“我听不懂。那哥是坏人好人,我呢?”
“哥是一般不好不坏的人,安安是最好的人。”
“我要跟你一样,也当不好不坏普通的人。”
“安安……”莫九歌慈爱怜惜之心登起,泪眼婆娑望着小儿子。
“娘,”孟居安转头看向她,惊讶道:“你怎么哭了,不好看了,别哭呀。哥,娘怎么了?”
看着孟居安天真无邪的面孔,连日来的恐惧悲愤如洪水倒灌,莫九歌再也支持不住,啜泣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纵使能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孟府周围九街三市早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插翅也难飞啊!”
“夫人放心,我等拼死也要护住孟家血脉!”众人异口同声,字字掷地有声响彻府宅。
“不用,人多累赘,我跟安安两个人,能逃出去。”孟成章眉头攒蹙,左手在衣服上蹭血,满脸厌弃不耐之色,“请您放人。”
火势渐旺,孟良知道时间片刻也耽误不得,一声令下让开道路放孟成章过去。莫九歌听他如此轻佻言语早已怒气填胸,胸口不住上下起伏,勉强按捺住了性子,待二人走出垂花拱门才想起什么一般快步去赶,走至拱门又停住了转身对众人道:“我有三两句话交代,片刻即回。”
莫九歌转到二人面前停住,不由分说‘啪’地甩了孟成章一记耳光,“我养的好儿子,大难临头只顾自己逃命苟活,当初论剑大会图南怎不一剑杀了你这不肖子!”
孟成章头一偏,“死到临头还要脸面,他死讯传来一家人原地等死不可笑么,孟家上下所有人身家性命即将交代在这,家破人亡!”他瞧着莫九歌,眸色深沉,冷笑道:“那也是他们心甘情愿,但我跟安安的命不归您支配,给孟家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这种事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墨守成规不自量力!”
他话未落,又被打了一记响亮耳光,嘴角洇出血来。莫九歌寒声怒斥:“你简直荒谬!孟家数百年侠义正名,救危扶困,只怕要毁在你手里!我岂能容你。”说着已弯指成勾。
孟居安哇地一声哭出来,这小孩莫名其妙看到这么一幕,委实惊吓不小,“你干吗又打人,有话不会好好说么。”
二人顿时沉默,宛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孟成章安慰弟弟几句,继续往前走。
莫九歌紧步跟上,转到后院才低声道:“阿章,我把安安交给你,你要好好看着他长大,让他有出息,将来还孟家一个清白,重建孟家堡,就靠他了,”她泪眼朦胧看着幼小的孟居安,悲伤道:“爹娘就不会白白牺牲了。”
“嗯,还有什么要说?”
孟居安显然被她方才之举吓到了,搂紧孟成章脖子,扭着头不愿看她,莫九歌眼神黯了黯,继续道:“油纸里是孟家惊鸿步法,轩辕剑三十六式剑法,我莫家打穴指法。”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以及一幅羊皮手卷,珍而重之地道:“这羊皮手卷是孟家数代心血而成,是最为高深的一门武学内功,叫做无道经——无道不羁,是为长生。欲练此功,必须有极为扎实的内功底子,不必求其深彻,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定要拜前辈高人为师。在北境燕平州有一座桃仙山,桃仙山陶先生是你义父至交,你带着这柄短剑找他,他必会收留你们,一身武功倾囊相授。”
火光蔓延下来,缠上道旁花木,风撩起阵阵浓烟。
“无道经。”孟成章沉吟,“那些人果真是为这个来的”,双眸冷了下来,洞若观火的深沉凝重,“这果真是孟家数辈心血而成?”
“你竟然听信外面谣言!”莫九歌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又被他接下来的举动震惊到无以附加,“你做什么!”她尚来不及制止,便见那羊皮手卷被火舌吞噬,呼啦一声,瞬间燎得干干净净。
莫九歌眼睛也烧了起来,几乎理智全无,扑向燃烧着的屋宇之内。孟成章心头一震,一股难言的悲哀涌上心头,无声地叫了声娘,立即将孟居安脑袋按在肩头。前院厮杀声猛然传来惊心动魄,他在声声惨叫中踩着惊鸿步飞速离去。
“哥,你别哭,娘不走有她的坚持,安安在,”孟居安拿袖子胡乱涂抹着他脸上泪水,噘嘴吹他肿胀面皮,“不痛不痛,我一定学好武功,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好,安安最棒了。”孟成章摸摸他头上两只小团子,勉强笑道:“小不点,君子一言。”
“一万匹千里马追我不上,”孟居安拍小胸脯,自信满满,“我还要挣好多的钱,养你,给你娶媳妇,养娃!”
“快得了吧,等你挣钱我都在棺材里烂净了。”孟成章哭笑不得。“哥,你不能先丢下我。”孟居安嘴一扁,又待装哭。孟成章笑道:“好好好,我先一剑捅穿你,然后再死。”
回应他的是孟居安果不其然的哇哇大哭。
这可是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人,孟成章笑了笑,加快脚步几个起落来到后门。
除二人的呼吸脚步,周遭竟一片寂静,全不像有人包围的样子,孟居安早随这诡异的安静停止哭嚎,手臂紧紧挂在孟成章脖子上,“哥,这里黑,怕。”
“男子汉怕黑?”孟成章低笑,“这里不仅黑,外面还有鬼怪,专挖小孩心肝敲脑髓来吃。”
“哥,”孟居安脸如金纸,咽了口唾沫,“别怕,我保护你,他们要敢欺负你,我就打跑坏人。”
“行,挡我前面。”孟成章话音一顿,将要触到门扇的手倏然缩回,身子向旁荡开数尺。只听当当当数声一排追魂钉已牢牢嵌入铁门。
暗器带起凌厉风声直射面门,孟成章半空之中再又拧身跃到树上,游目四望,眼前突然冷光一烁,一柄阴寒弯刀直直朝他脖子削来。
“哥!”孟居安惊叫一声,千钧一发之际孟成章伸手在树上扶过倒栽下去,身形飘动,足尖点过落叶,落地无声。
“哥,是代姨姨,”孟居安在他耳边悄声说。忽然耳畔风声掠起,弯刀圈转欺到,孟成章身影飘飘忽忽步法变幻无端,数招下来,那柄弯刀始终慢得半步,完全无法近得他身。
“代姨姨,”孟居安叫道:“你蒙脸是玩捉迷藏吗,为什么不把眼睛蒙起来,我们还没开始藏呀。”
弯刀瞬时凝滞,孟成章微微一笑,“代姨,你很奇怪安安为什么认得出你,他那么喜欢你,小孩子对喜欢的人的身形味道总是很熟悉,安安鼻子又灵,就像他总能认出我一样,你也毫不例外。”
“那又如何,”代姨恨声道,一把扯下面巾,露出一张皎若冰雪的脸来,“你觉得我会放过你们?因为姓孟的奸贼贪图无道经,致我族人尽遭屠戮,死于非命。数十年忍辱偷生,等的就是这一天!”
那东西是这么来的么?孟成章蹙眉,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手又在衣服上蹭了蹭。
“无道经是不是在你手上,那贱人定是把它给了你!交出来,把它交出来!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代姨情绪激动,歇斯底里大叫,一连削出十几刀。
孟成章辗转腾挪避开,语气轻描淡写,“我烧了。大行无道,血雨腥风。常语有言家有宝——孝子贤孙,若把这东西当成家传至宝,便只会落得你我这般家破人亡。”
“你烧了?谁让你烧的!那是我的是我的!”代姨顿时陷入癫狂,尖声咆哮着,招式全乱胡劈乱砍。她知道,烧毁武功秘籍这种事情,这位大公子是真做得出来,孟成章懒散洁癖,吃不了苦又耐不得脏,对练武是一万个不喜。
“代姨姨,你别生气,我们真的烧了。那个不好,以后我给你找更好的呀,咱们一起练!”
“你懂什么!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孩童满怀希望的话唤回女人理智,代姨陡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身子嘭地跌到地上,“我儿子…我的阿宝他……他就要死了!”说完捂住脸,放声悲哭。
孟居安从孟成章怀里跳下来,扑上去抱住代姨的头,“代姨,你别难过,我们去淮州找义父,妙手回春丁神医在沈侯府客居,一定能救你儿子的。”
“来不及了。”代姨双眼空洞泪如涌泉,捶胸道:“没人能救他,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安安,是我这个当娘的害了他!”
“他已经…不在了。”孟居安喃喃,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了解到生命的脆弱。他回头看了孟成章一眼,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哥哥,“代姨姨,以后我跟哥哥照顾你,我们养你,就跟亲娘一样的!”
“安安,”代姨摸着他稚嫩的小脸,“姨很喜欢你,你是好孩子,可你代替不了我的阿宝。我的阿宝最可爱最懂事了,他最听我的话,他很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哭不闹,可我却害了他!”
“代姨姨,”孟居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很头痛,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肝肠寸断的人。孟成章摇了摇头,把他抱到怀里,“代姨,早些回去见他最后一面,节哀。”
“等一下,”代姨忽然叫住他们,“我送你们。”她说着抢先踏上一步,推开铁门。霎时间,箭光纷飞飒沓,代姨抬手遮拦护着他们走出大门。
箭雨纷落,洋洋洒洒,织成天罗地网,绘成一副恐怖的画面,死神在这一刻张开手臂。代姨身中数箭,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他们推向街角,纵身后扑挡住一片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