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意丝毫不见慌乱,缓声道:“不是我能做主的。为什么杀他们我不知道。你再怎么恐吓,我也是不知道。所有任务都是沈侯府审核了送来,你不该问我。”
问题是你也不怕啊,还言之凿凿不慌不忙。看来真是白忙活了一场,小瘫子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大树停止摆动,树下猛虎又聚过来想要饱餐一顿。
孟居安不置可否,“给你看个好玩的。”
他说这话时夹带神秘色彩,给了陆知意莫名期待,眼见孟居安飞身跃下,目光不由也跟着飘落。
笛子断断续续溢出一点乐音,短笛吹动由涩而转通畅,群虎跟随摇摆跳跃,扑掀作态,仿佛杂耍一样颇有意思。
林木青翠欲滴,天光碧影。陆知意视线随之而动,目光中又是惊奇又是有趣,不知不觉就笑了。孟居安抬眼看去,乐声微一停顿竟转得十分柔和,他本身毫无所察,扬手招了招,引着大虎小虎远远而去。
陆知意自行下树换了烘干衣物,自落崖起连番折腾身上淤伤划伤甚多。湖面如镜映出金发蓝眸,肤色赛雪欺霜,这副不见衰老的怪样真是久违了,他挟石子打去,恨不得将那镜像彻底敲碎。
孟居安再回来时拎了个死獐子。他踢起块石头,小石子在水面连番疾点跳跃投奔湖底,细小涟漪一圈圈漾开铺陈。
陆知意目光又被吸引住,闪出惊异欣喜。
“好玩不,会玩么?”孟居安蹲下,剥皮生火将肉叉起烤上。那双蓝眼睛光彩熠熠,跃跃欲试望着他,十分认真的点头,“小孟,你再来。”
来个屁,什么小孩玩意也值得那么惊奇。孟居安很有些好笑,“我五岁上就没那心思了,再来除非返老还童了。”
返老还童?陆知意懵懵懂懂不甚明白,他也不纠缠就静静看着树杈上的肉,“这能吃么?”
“废话呢,”孟居安递给他一块,“尝尝。”
滋啦冒油的肉散着烫热的香气,陆知意咬口干巴巴的嚼,怪味道,他不知道好是不好。孟居安牙齿撕咬一口,除了好难吃三个字无法形容嘴里感觉,他从来不挑,果腹即可,于是几下吃完。
陆知意仍在小口咬着细嚼慢咽,仿佛难得的美味,吃完方道:“原来这就是肉,肉是这个味道。”表情似乎是在回味又像极想记住这个味道。
他打了个饱嗝,既捧场又应景且诚意满满地道:“我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又这么多。你真是最好没有了。”
得了夸奖的孟居安斜勾唇角,小瘫子原来也会讽刺挖苦人,于是只当陆家小爷一贯珍馐佳肴养刁了嘴,“你开心就好。”
“我很开心。”
陆小瘫子还没开心完,崖边传来嘿嘿笑声,听来比他还开心,“小孟少侠,我老早就想与你相交啦!”
那少年一身黄衫,有说有笑走来。孟居安一时认不得他,但他身后阵仗可瞧得十分明白,那不是魔教青龙朱雀二堂妖人么?
“我是岳岩,”他接下来的话昭示了身份,“统青龙堂苍天部,小神仙说得对。你们没死可太好啦!”
他在前方滔滔不绝,后面朱雀堂翼人箭扣弦上,齐齐向孟陆二人射来。
一时飞矢如雨,孟居安揽过陆知意旋身躲过,纵高跃低。那厢又听到岳岩急叫:“大家都是好朋友,不要伤了和气,快别放箭!我们要礼貌周到的请……”他在箭雨里闪来闪去手舞足蹈的比划,朱雀堂弟子可不管他,箭矢更急更密,纷纷扬扬转瞬已无可落脚。
惊变突然,孟居安尚来不及取刀,欲退林中后路也被封死,只能凭借绝顶轻功腾转侧跃躲避。
“挨近些。”陆知意低声说,蓦地里手腕翻转,箭矢如被飓风横扫纷纷向上扬去,纤长手指发劲柔韧,或指或点顷刻间辟出一条路来。
陆知意手掌随意抄出,那柄刀挑过数人颈上直飞斩来,被他接入手中,“快走。”陆知意抬眼勉强说道,紧咬的牙关被浸得猩红。
孟居安足尖一点,斜身纵出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奔过十余里孟居安才停下,将人靠到树上,陆知意脸色惨白,指尖都渗出血来,他磕磕绊绊地喘息,颤抖的手抬起来,艰难道:“你的……刀。”
那柄暗色的刀横亘在二人中间,被他紧紧握住,刀柄攥出了几点血印。孟居安不去管它,手掌按住他背心缓缓渡些内力过去,“感觉怎样?”
“没事,”陆知意放下沉重的刀,手指抠入地面,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很快就会好的。”
陆知意所修功法甚是诡异,孟居安确然帮不上忙,况且他那点真气杯水车薪,纵然要填也是力不从心。依照‘流水不腐’毒性,陆知意行功如此频繁早该毒发身亡,但愣是生机不死,片刻间面上又见血色。
阳光细碎斑斑点点,晃动的树影摇摇颤颤。卷地狂风忽起,绿叶乱纷纷扑面而来。万绿掩映几点金光,陆知意面如冷霜,扳过孟居安肩膀闪避一旁。十指弯钩,林间霎时一静,他手挥出,几点金针于半空倒转方向朝来人直直射去!
小神仙不慌不忙挥手钞住,十余名青龙堂弟子着地滚来,孟居安刀尖挑刺,十余人纷纷避跃,或拳或掌东西相应南北相合,围堵得密不透风。
孟居安只用三招,或劈或斩,势大力沉,刀光使开宛如火焰飞扬,不片时已将三人刺死。
小神仙肩上玉猴吱哇乱叫,抓耳挠腮。小神仙拍它后脊以示安抚。玉猴怪啸一声,陡然跃出直奔陆知意而去。
其时陆知意胃里翻搅,酸水上涌,正处强行压抑克制,勉力收束心神之际。眼见一道白光扑到眼前,已自反手击出,孰料那一击轻飘无力,猴已吊上他右臂,张口向他腕上咬去。陆知意心下骇然,左掌推出仍是绵软不着力,他右掌跟着一翻,猴嘴正咬在他手背霎时鲜血淋漓!
怪猴也不知哪来如此大力竟就此将他整只手掌深深咬住拖曳而行,倏然刀光闪出,玉猴背上吃了一刀,怪叫一声闪电般窜上树去,张着血盆大口龇牙咧嘴,凶恶之相既可恨又可怖!
陆知意伏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若不是孟居安扶住只怕能栽到那滩秽物上去。孟居安生死关头也觉啼笑皆非,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你是不能沾荤腥的吧,怎不说呢?”
陆知意昏昏沉沉不甚明白,只轻轻地道:“我好些了。”
青龙堂弟子朝二人包围过来,孟居安更不回头,刀柄翻转已将一人刺死,他眉目凌厉深刻,戾气极重,瞧着极为不祥。那几人虽心生怯意仍挺兵刃向前。
“抓紧了。”孟居安低沉道,扶着陆知意腰轻飘跃起,刀法突转机变,乱中取险,刀身暗色大盛,洋洋洒洒一片血光。刀过处,鲜血丛生!
一道青影欺身而近,掌影重重,挟雷霆万钧之势破开刀光劈来,刀光颤动重又舞开遮蔽,那只沟壑丛生的手掌劈向刀刃,孟居安只觉一股威猛巨力震到手腕,刀柄几乎捉捏不住!
“退。”陆知意清淡的声音响起,孟居安施展惊鸿步随之退去数尺。陆知意中指折下,那几名青龙堂弟子突然身形晃动手中刀剑并举挡在小神仙眼前,被其一掌劈开,却有更多青龙堂弟子随即挡上……孟居安只来得及看到团团青影被击出圈子,脚下不敢稍停飞奔远去。
暮色四合,山明水静,很快就见黑沉自东方拢上,黑云与红霞纠缠得难舍难分,太阳那颗红球不住往下躲避。
深秋时节日落天凉,山洞前生起火堆,火苗随风起舞,无数火星被乱纷纷吹散。陆知意挨火取暖,蓝莹莹的眼便如两汪碧水倒映夕阳,明霞璀璨。
孟居安长久而深刻地看他,他手上伤口不知不觉竟已全然愈合。——体质特殊,不须招式即能伤人无形,控人如驱使傀儡,也不知还有什么鬼蜮伎俩。孟居安想起来,这伎俩与沧江上那瞎眼怪人颇有相似。
鬼神莫测诡谲无比,他们所练毫无疑问就是无道经。
陆知意不觉他眼神深沉莫测,举起全然愈合的右掌晃了晃,又是轻软的声调:“不管它也会好的。”对面那双满载星子的眼似有雪亮刀光闪过,吐出的字沉得能压在人心上:“我们以前见过,宝贝儿?”
桃树村,当年坐在轿子里的宝贝,是陆知意无疑。
陆知意竟看透他眼里风雨沧桑,片刻间懂了他的意思,他说的以前是很久之前,“没吧……我不太出门。”仔细想了一会儿才又接道:“我记性很坏,你让我好好想想。”
合着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才不过十三年光景,他记忆力委实脆弱得很,“我还送过你一支金钗,欠你一命,不记得?”
陆知意努力一番后终于摇头,连那句循循善诱的提示也丝毫不起作用。
“算了。”孟居安就此作罢,心里那点不舒服轻飘飘地沉淀,在心里拧出异样滋味,他不去深想继续说:“江湖上无道经可太多,而魔教穷追不舍的不只是无道经,还有你。我猜除了灵蛇族人这本绝世秘籍无人能练,你是灵蛇族人当然练得很好,因而你可比一本死书更有价值。”
“至于他为何总能追上我们,大概是你所中剧毒搀了追魂香之类药物。”孟居安想到与孟成章前往桃树村时情况也是一般无二方才意识到这点,他们此行志在必得,往后只会更为凶险。
他所言信息量太大,陆知意一时之间默默无言。原来他这副样子的就叫灵蛇族,魔教捉他回去,为的是他一直刻苦钻研的无道经。
其实如此大费周章毫无必要,他可以将所思所得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大家一起研究交流。
“你快走吧,趁来得及。”
他是希望孟居安快走的,毕竟这又与他无关。
“加上陆府那次,我欠你两命,所以不计生死也会把你送回去。”孟居安神情懒慢,幽幽笑道:“小神仙捉你是要拆成零碎炼丹,魔教其余人等不好说,等他们聚一起你都不够分的。”
人各有志,他们并不全为学习无道经而来。
“你不必要说得这个样子,”陆知意自认还是挺厉害的,至少拼死一搏很有希望大家一起死。他转念一想又很感动,“你这么帮我,我们是不是好朋友了?”
那个岳岩说大家都是好朋友,和和气气。孟居安这么好一个人,陆知意当然要跟他做好朋友。
孟居安露了点不明所以的笑,“好朋友往往是掘墓人。现在我站在你的利益上,往后可说不准。那就犯不着掏心窝子。”
两人犯不上纠缠不清,陆知意是天字榜高手,而且很可能是自己杀父仇人,他们的关系尚不可知。孟居安报他的恩也会报杀父之仇,仅此而已。
顷刻,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洞外雷声殷殷,洞内漆黑一团,山林愈显幽静。
不可捉摸的黑暗里只闻雨声潺潺。
气味被暴雨一掩,也不知魔教诸人要多久寻来。孟居安静静凝思,他想起纸条上的三个小字,陆景行的好算计原来在此,他想知道杀人灭门背后缘由只能去沈侯府。
——联系之前世家门派遭受攻击却毫无防备,想将魔教一网打尽的并非中原武林,而是陆景行跟沈侯府。加上陆知意身中奇毒,从惊天门到沈侯府,此行非走不可,他既打定主意也就一心一意去做。孟居安当即闭目入睡,恍然回神不禁好笑,“你挤什么呢?”
“没事,”陆知意声音有些发抖,身子跟条虫一样蠕动让开些许,竭力使声音平稳如常:“吵到你了?”
倒也没有被吵到,只是快被挤死了。
“听不懂人话呢?”他嘴上这么说,心内也觉出不对,忙起身晃亮火折。
身旁陆知意缩成一团,浑身冰凉冷寒仍在不住抖动,他目光迟钝地意识到那带温度的一点微光,怯怯伸出手去。孟居安立即将他扶起,在他背心推拿数下,陆知意体温才渐渐恢复,眼珠子又活络过来。
“方才不还好好的?”
“逼毒时行错了经脉,不打紧,”陆知意仍是轻轻淡淡,“你是好人,往常我……”
“闭嘴吧你,”孟居安觉得头疼,不知为何心头窜上冷薄怒意,“往常玩得挺有水平,作死还带上瘾的。”
多试几次就会摸透,陆知意心里这么想现下却说不出口,“你睡吧,我不乱来了。”
孟居安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觉得自己不是傻了就是痴呆,更应当是欠着他两条人命债是以无法袖手旁观。欲待不说又压不住,心头无名火起躁乱难平。“你那经脉有对的时候?”
在被他逼毒时孟居安就有所察觉,再诡异的功法也该有些门道,他那个则完全杂乱无章,就像随意而成儿戏一般。难道无道经所书只有八个字:敢于尝试勇者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