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意未醒,孟居安把他安顿到马车上,舒舒服服赶车上路。
出离长宁州直至济州,改舟楫水路,索性一路并无任何缠杂。
济州穷,穷得天怒人怨,古来如此,尽是高山野林,好容易有块三角洲平原,又长年受洪河侵袭泛滥之苦。沿途乞讨、逃荒者比比皆是,这里人浮肿又干瘪,神情古怪而奇特,目光酸毒且枯干。
吉山一带原是雷家地界,雷家败落就愈见萧条,空荡荡的树枝无力地弯折垂下,树皮被盘剥得伤痕累累,土地遭挖掘坑坑洼洼寸草难生。烈风卷起沙尘劈头盖脸钻来钻去,而洪河千年不变的浩浩荡荡,弯曲延展喧嚣躁动着奔涌而去,一如既往震颤着这片土地,也日日夜夜聆听着这块平凡土地的苦难与沉疴!
窑洞十之八九人去洞空,入夜二人随便安顿,两人舟车劳顿很快入睡,半夜里陡闻一声惊呼,孟居安霎时睁眼,陆知意也随即坐起,只张了张口就被孟居安捂住。
“别出声,我去看看。”
声音压得很低。
孟居安掠身而去,黑沉静穆的夜,十几人的窸窣呼吸就如贴在耳边。
当中窑洞透出火光。
咕嘟咕嘟……锅里泛起的水泡炸裂,咕嘟咕嘟……一团团雀跃着蹦跳——他们围着一口铁锅,灶膛的火映在身上,变幻莫测的暗影张牙舞爪,仿佛灵魂在烈火炙烤下不堪重负现出原形,而□□只是一截终将化为灰烬的死木头。
扑朔迷离的香气随氤氲热气漫溢而出,灵魂终于重归□□,一群人开始进餐,孟居安清楚看到了被残破瓜瓢舀到碗里的残肢碎骨……
胃里仿佛生出千万只手,翻天覆地兴风作浪,孟居安头脑空空荡荡踉跄着奔回,耳中无数乱棍敲击凿打。然后看到,窑洞外那匹马正被大卸八块,倒在血泊。
此时,一声疑惑轻轻地,陆知意被蛮横地拖出窗子,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团漆黑中看清了窗外六七名孩童,跟着数条木棍劈头盖脸打落!
孟居安跃出抢了人,只在瞬息已落到院外,几十道绿幽幽的目光朝他们射来。孟居安捏把石子弹出,封了他们穴道,这一帮不人不鬼的乡民倒得歪七扭八。
苦难不一定会使人强大,但一定会使人卑劣。
既然不能像人一样活着,为什么还要做人呢?
冷风呜呜作响,孟居安背起陆知意远远而去。
出吉山,境况便不是那般坏了。村镇虽小,瞧着倒好,人也和气。二人在空败的窑洞休整时隔壁小孩送过几把粗面条,孟居安洗了两个破碗,烧水下面。
院里,小孩跟陆知意大眼瞪小眼,又有三四个孩童围过来,他们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了:“你为什么戴斗笠?”
“你眼睛是蓝的!”
“你是不是就能卖好多好多钱的?”
“你是男是女?”
“我们养的那些都没你好看。”
……
……
孟居安从这些问题就能明白,灵蛇族人在济州十分流通。这是个基地,一个能牟取暴利的产业,以前这产业归雷家支配,至于现在,实难知落入谁手。
他做了件无力回天的错事,但除却悲悯自疚无甚悔意。
孩子们七嘴八舌,陆知意一言不答,淡淡轻
渺,睫毛低垂眨动,透出难以描绘的光晕。
孟居安一出来,这帮鬼孩子便逃逸般跑出院子四面八方地去了。
他手里端了两碗面,一碗放到陆知意面前,碗是破的,两个豁口垂下几根面条。
呼噜了两筷子,陆知意还是未动,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他,把孟居安看得想笑,“怎么,得哄?”
陆知意还是不说话。
“成,我十分会讲吃饭故事。”孟居安顿了顿顺口胡诌:“其实这面很有来历,你看它伸出那几根像什么?”
陆知意仔细端详一番,犹疑着道:“是人手么?”
不带这么膈应人的,孟居安脑海里立时浮现出铁锅里翻涌的东西,差点吐出来,“你别猜,听我说。这叫龙凤面……”
“龙凤面……”陆知意定睛看眼前的面,想不到它还有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龙头凤尾面,龙爪搭在碗沿上,出来那几根就是龙爪了。”
“为什么没有龙头凤尾?”陆知意点头,然后认认真真地问。
“你吃一口我才能说。”这个不必解释,孟居安眼里又漾了笑意,痞里痞气的。糊弄他可是家常便饭毫不费力。
“好吃,”陆知意眨了眨眼,又吃了两口才停下,眼睛亮闪闪,“小孟,你说下去。”
真好养活啊,孟居安不由感叹,不知怎么就很愉快:“那要从几百年前说起了……这碗面是家传,就说有一家人父亲早亡,母亲独自个把兄妹拉扯大,供儿读书识字,小孩长到十二岁上,强盗入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母亲被杀,兄妹失散,天各一方……”
陆知意点头,认认真真地听,猜想强盗就是坏人,坏人杀了好人……他又吃几筷子面,胃里热乎乎的很舒服。
“哥哥被叔叔救下,发奋用功考取功名,中了头名状元,用尽各种方法手段仍未寻到妹子”。
“妹妹是被吃了吗?”
按照惯例,必然如此,陆知意想。
“胡说八道,”孟居安哂笑,又讲下去:“十余年来,妹妹也在找兄长,亦是久寻未果。”
“她一定以为哥哥被吃掉了。”
按照惯例必然如此,陆知意又如是想。
“不是,咱除了被吃还能不能想别的了,”孟居安给整无奈了,笑着敲他额头,“怎么脑瓜里净乱七八糟。”
陆知意揉揉被敲疼了的额头,埋头吃面。
“小孟,这个故事没人被吃掉,是不是?”
“不然呢?”孟居安明白了,合着他以为任何故事里总要有人被吃,这是什么古怪想法。
“妹妹开个面馆,远近闻名。也是好巧,哥哥偶然到此,见了这碗面,自然认出这是他家传做法,龙头凤尾面,龙爪搭在碗沿上……”
陆知意看着他微带笑意的脸,竟有些恍惚了,似是而非地捕捉到什么,“你在找谁?”
他能猜到也属正常,“我的骨肉至亲。”孟居安如实作答,脸上温情笑意也就敛住。
“他们兄妹相认,一直在一起。”陆知意补充了结局,还是很坚定,一往无前的认真,“所以你一定会找到的。”
实际结局并非这般。
“那可承你吉言。”孟居安很快活,倒是难得有这般心情,充满久违的惬意松快。
简单的地儿,简单两碗面,如此家常别有滋味。也合了那句老掉牙的酸话:阳光微暖岁月静好,四季如常天荒地老。
他们并不久耽,置办些食物及暖和衣物,快马加鞭继续赶路。
出济州,入沧明州,又过半月,南地深秋,景致仍未见萧条败落,颇有些气力未尽的暖意。
甫入州城,便有人尾随盯梢,孟居安寻个摊位,二人随便吃些,重又牵马出城。
那一帮人互相递个眼色,施展轻功远缀其后。
健马飞驰甩掉那几只老鼠,当中又遇拦路虎,数名面上遮得严严实实的人飞扑而至,另有伏于暗处之人将绊马索抽紧,骏马前腿扑跌!孟居安抱人纵出,刀劈斩削,连过五人,霎时已在十步开外。
钢索忽于四面八方舞至,密密麻麻,直如长枪呼呼有声,可见八人内功了得,他们训练有素,忽上忽下倏左倏右打着圈子将二人团团捆住,钢索绞缠收紧!
孟居安左趋右避,身法倏忽万变,始终破不开包围圈。八人合力也未必非他敌手,但这钢索委实厉害诡异,亦刚亦柔亦紧亦缓,八人竟将其使得铺天盖地全无空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