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兔子与猴，静躁相宜。
天光大好，陆知意静静坐在轮椅上，旁边丁神医正在喋喋不休地嘟囔：“无道经再练下去可没什么好处，别怪我没提醒你，破功只在旦夕，反噬起来生不如死……”
看到他，孟居安顿时一派海阔天空，那些心狠手辣生杀予夺的谋划全都不值一提，只剩下满腔深情厚谊鼓荡沸腾。
陆知意只管一言不发沉默如铁，但内里滚烫的热烈早被他看透了。孟居安所看重的东西有人比他更加看重，拼尽全力一往无前，对他那把破刀如此，对惊鸿步更是如此，对武学的热衷痴迷那是更加无人可及的了。
人生一世，至多百年光阴，若能做喜欢的事，这辈子便不枉了。
孟居安大步踱过去，将轮椅侧了个避风位置，仿似轻松戏谑的语调却隐含异乎寻常的深刻意味：“为医者救死扶伤，解一切疑难杂症，医者最高追求起死回生更是异想天开毫无道理，一代代人为此绞尽脑汁穷尽毕生心力，与我们寻常武人追求至高无上的武学真谛又有何不同了？”
“哼，歪理，”丁神医暴跳如雷，“那又怎么比，医者救护生命，而武人视人命如草芥，争强好胜行凶伤人无所不为！”
孟居安给听笑了，“正邪善恶只在成王败寇一家之论，杀人者无分能力高低，弱者抽刃便是勇士，强者便认作草菅人命，没这么个道理。”
丁神医搁一旁骂骂咧咧的，孟居安也不理会，深觉鼓唇摇舌争来辩去好没意思，触及陆知意凝然不动的视线下意识摸了摸脸，“怎么了，没洗干净？”
陆知意原本定定看着他，像被什么攫住了思绪，眼神僵直呆硬，他的声音如一阵微风吹破了烟水远山的寂寥朦胧。那双一贯沉静的眼眸微微波动，仿佛流转了千万种情绪，刹那重归寂静，压入灵魂埋入骨血。
“没有，”他说，“很干净。”
“小儿过来。”丁神医恶声恶气地招呼。孟居安掀起眼皮，神情懒慢，显然不预备随他而去。丁神医颇为恼恨地瞪着他，“好少不了你的，他腿的事真不听了？”
所以是有转机？孟居安低头说句等我会儿，毫不迟疑，举步同他走了。
实际上也有疑惑不得不问。
笼里关着的猴子已是奄奄一息，丁神医打开笼子抓起它尾巴给孟居安看，“这是母的，原本有孕在身，一时不察未能保住。”
就这？怀孕母猴很稀奇么？
“你别不以为然，灵蛇族那小孩儿若不是身中奇毒，这灵物之血当有肉白骨之效。”
也就是说陆知意的腿是能好的！
“懂了，公猴必然也是有的！”孟居安大为振奋，满腔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在院里反反复复走来走去，“小神仙，此物必在他手上！”
“这灵物如此珍贵，他怎会轻易给你。”丁神医叹口气，嘟嘟囔囔地道：“你找不找得到他还得另说。”
孟居安停住步子，热烈情绪冷却下来，意态从容胸有成竹：“不劳您费心。还得多问一句，陆知意身上蛊毒怎样？”
“不碍事不碍事，”丁神医摆摆手，赶他出去，“快走快走，你能得了另一只猴那才是大造化。”
那是必然，上天入地穷尽此生，姓孟的也会让他好起来。
“您老能告诉我，他的记忆是怎么回事吗？”孟居安开门见山。不是怀疑，他确定陆知意的记忆有人动了手脚。
有机会又有能力动手脚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非我本意，不得已而为之…”丁神医跌足长叹，竟有将此引为平生恨事之意，“他与陆景行在换血后双双活着已是举世罕见的奇迹，你不晓得换血两人三个月内见不得光受不得风，可恨可恨！！”
丁神医争分夺秒煞费苦心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刚能动弹就凭空消失。非但不遵医嘱辜负他殚精竭虑的仁爱慈悲之心，更且重病未愈半分也不爱惜自己，简直气煞人也！
“我当他一走了之必然心怀死志绝无活路，陆家大爷被他巧言蒙骗得知真相差点活活气死，孰料他还有脸回来！”
“这小子开春回来简直就是个死的了，”丁神医当时真恨不得掐死他，现在提起仍火气难消，“死外面得了，那口气就是不给我咽下去！”
“有什么办法？命不该绝，吊了三天不仅没死反而神明智清，比回来时还好。可惜底子彻底糟蹋坏了，又残废，养到如今才好了些。”
原来如此，桃树村里若不是他舍身相护，他兄弟二人早就不能幸免。
——无法言喻的震撼浸透了孟居安内心，宛如狂倾猛泄的大雨里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那力量扫荡一切鞭挞一切，将深埋心底的疑云虑影一扫而空！
罔极深恩，在所必报。
除却感佩敬重，孟居安头脑里又添惊讶疑惑，再如何有情有义，与孟图南情同骨肉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陆知意实在算不上热情可亲古道热肠，与他们兄弟素不相识何以如此奋不顾身拼死维护？
“到那份只能下死手搏命，我可跟他说得清楚，用迷魂汤后果难料，早见阎王有可能，半死不活有可能，总之什么都有可能！最轻的是变成傻子，趁早交代后事……”
阴晴不定的丁神医开始拍掌大笑：“妙哉妙哉，灵蛇族小孩儿仅是失了记忆。迷魂汤会造成一定程度的依赖性，最大好处是平缓镇痛，许是他先前记忆太过苦痛折磨，潜意识逃避了去才得活路。”
“小小年纪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年纪小想不开难免糊涂一时。迷魂汤最了不起的副作用就是会让人变得蠢笨。笨点才好，若不因刚愎自用骄横得意，自觉举世无双天下无敌，人是不会招灾惹祸死于非命的。岂不闻柔弱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
“技不如人仍能说得冠冕堂皇，”孟居安听出了他从自身出发得出的经验教训，并对此嗤之以鼻不以为然，“避得一时还能避了一世？无非是自欺欺人胆小怕事。”
“——他如何能记得起来？”
“想都不要想，以他性情此生无望！”丁神医被他抢白一通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地大嚷：“除非遭受比当初惨痛千倍万倍的苦痛创伤！可惜此人心志坚定难以摇撼。再者哀大莫过于心死，已经死过一次不说早已刀枪不入，再遭灭顶凌迟能否承受还得另说！”
也就是说逼迫不得，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
即便能强，孟居安也决计不肯，陆知意早给自己选好退路，哪怕多进半步都会死去活来万劫不复。
慢慢来，慢慢来，等他心中的阳光足以冲淡往日阴霾。
丁神医想教训他又打不过，自回房里生闷气。孟居安又过去敲门，“神医可有法子治治小神仙的嚣张气焰，孟某人不揣冒昧帮您出一口气。”
“没有，我只管治病救人，哪来什么毒药毒粉的？！”丁神医大为气恼，怒冲冲朝外叫嚷：“快滚快滚，休要辱我清名令誉！”
“没有就算了，送一两件解药给我防身使得么？”
红梅掩映，香篝熏素被。陆知意被推至花开烂漫处，他在等，安安静静不染尘埃，跟幅画似的。
景好，人更好，破画而入的俊郎君眉眼带笑，似乎也没那么讨厌，安元扶正发上红梅，如是作想。
“来，比划比划，”孟居安随手折两段梅枝，抛给陆知意，敛住笑意正色道：“先说好，只出右手，正正经经行招走式，不准用你那指上巧技。”
那要如何呢，陆知意指拈梅枝，目中含了沉思之色。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梅枝已斜削而过，柔花嫩蕊扫过他手指，清香盈怀袖。
“别走神，回招。”孟居安敲他手背，陆知意方回过神似的眨了眨眼，自然而然遮挡，而那梅枝竟像活了，被孟居安梅枝带住，团团旋转扫面而来，花瓣纷扬，他眼珠跟着晃动，下意识瞪大了眼。
梅枝抖动，被孟居安巧妙带回，知他拳掌武器十分不通，但也委实没想到这般乱七八糟，“真一点不会？”
眼晕，陆知意遮着眼皮闭目养神，手背赫然一道红痕。片刻，他放下手，神色宁然，“再来吧。”
孟居安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五六次下来就有点严厉焦躁了。
“虚招，眼睛总乱转什么，跟陀螺似的被抽了？”
“手乱颤什么，碰瓷呢，都没用劲拿不住！”
“浑如一体如臂指使，你壮士断腕几个意思？！”
……
……
“哪有这般凶神恶煞的师傅，”安元沉不下气，在一旁大声说：“谁又不是生下来就会，不能轻声细语好生说吗？”陆小公子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加之残了双腿，学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了。
“我凶吗？”孟居安笑了笑，只当她胡说八道，这样慈眉善目温柔耐心的师傅踏破铁鞋无觅处，“陆知意，反应老慢三拍，都够穿上几个来回透心凉了！”
那些虚虚实实陆知意是分不出来的，往常便只直击要害。但他明白孟居安苦心，万一失了强大内力支撑，或者被拳掌高手贴近身来，又或许旁人内力与他相若而剑法招式更胜一筹那又该当如何？
“小孟，慢些，跟不上。”清澈目光从梅枝上移开，眼神怎么看都有点委屈。
诶……方才当真很凶？胸口仿佛被狠狠揉了一把，填满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歇会儿。”孟居安把他手里捏劈了的梅枝丢到地上，陆知意手指掌心红彤彤一片，磨出好几串血泡，“你这，”孟居安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算了，不练了。”
陆知意再怎么厉害，在孟居安心里总是危险万分乃至于处处惊心，那些以往不得而知的，往后潜在的、不可捉摸的事情太多太多。
阳光刺破薄云舒展铺陈，相当令人舒服的暖倾洒下来。陆知意握住手掌，“不碍事，我慢慢练，找对路子就好了。”
寻常武学路子跟他格格不入处处龃龉，实在没必要大费周章，“是我想简单了，”原以为有件趁手兵刃更能发挥他无道经威力，孟居安拽过他手掌抹药裹伤，“适不适合最重要，既然掣肘又无用舍弃也罢，还是走你的路。”
“我想铺设一条所有人都能走的路，”陆知意轻声道：“拳掌也好，刀剑也罢，无道经当能成一家之言”。
孟居安笑叹摇头，无道经自有其精华独到之处，但为害之处远多于此，但说话之人是陆知意就另当别论了，“我倒不是信这门功法，我是信了你的邪，拭目以待！”
有他这句话便足矣，陆知意手指牵动，引得花树纷扬，他运劲于掌拂过眼前，花瓣素雪随意而动汇成川流不息一道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