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孟成章会被压到寒水台受审,有三条路可以走,向阳教蹲点守候,愣是没瞧见半个影子。孟居安就明白了,棋差一招,出了昨天的事他立即被转移了。
他事情办得极蠢,早知道声东击西岂不是妙?
——有钱难买早知道。
孟居安混入弟子群中上了船,陆家水船荡荡摇摇挤挤挨挨,簇拥着当中石台。寒水台临水而立,一人多高,遮着布毡,那些掌门家主坐成个半圆,像在白布上点缀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东西。
其他人都站在船上。
各位有头有脸的代表人物发表了或激昂或惋惜或沉痛的讲话,诛邪大会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布毡被四名弟子掀开,陆朝宗一拍石桌机关,砖面层层分开,露出中间凹陷,缚手缚脚的人就从下面缓缓上升。
原来寒水台人迹罕至,只有在使用时才会开启,旁人也难知晓这里可充作监狱之用。
老鳖孙们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当中之人绳颤索绑跪在地上,瘦削挺拔的轮廓,单打眼一瞧,那股子玉树临风不骞不崩的气质就令人拍案叫绝。
孟居安瞳孔颤动,心却搏动得慢吞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梦醒人散,天各一方。
他仿佛沉在水里,那些人嘴巴开开合合全听不见,耳朵眼里空白死寂捂了两只海螺,滔滔的汪洋前仆后继撞死在滩涂上。
“十五,作恶多端残害良善;”
“十六,为虎作伥不仁不义;”
……
……
不知多久的失聪过后,他听清了上面在宣读孟成章罪状,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连公然淫亵下作无耻都出来了,还有证人添油加醋地在旁控诉,洋洋洒洒涕泪倶下。下面人皆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痛骂衣冠禽兽猪狗不如恶心至极快快处死。
孟居安额头青筋直蹦,牙关紧咬,腮上绷出铁块般的硬肉,浓郁的血腥气在脑海里搅,浊浪翻涌。他与四周埋伏人手交换了眼神。这口恶气忍不下只能爆发,孰料有人先他一步搬弄口舌:“最重要的一条,恶逆不孝人伦尽丧!”
船只动荡中一人挺身而出跃上高台,佩摇明月衣卷青霓,看装扮是个方外之人。
女道姑身量高挑,手执拂尘,素手纤纤腰身款款,纱帽完完全全遮住了脸,弱不胜衣之态引人遐思。
特异的感觉袭上心头,孟居安目光锁定了这女子,无来由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情感,一种无可解释相互依存的古老情感。
与他存在同样情感的还有跪在地上的孟成章,他猛地侧过身去,因用力过大差点歪倒,摇晃几下又定住了。
——惊讶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即逝,随即转为温雅清朗的神韵,“孟夫人……”
孟夫人两三步抢上,啪地打了他一记响亮耳光。
目瞪口呆的众人被这响声激得愕然心颤,此时才回过神。
孟成章唇齿磕出了血,脸皮火辣辣地,几乎立时青青紫紫地肿胀起来,脑瓜子嗡嗡作响,头晕脑胀中跪得如同一块顽石。
孟夫人另一只手举起来,还没甩下去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一个高大强悍的身影铁壁般堵在她身前,好模好样地摆正了她的手,善言笑劝:“孟夫人,慎言。”闪着星芒的眼却辛辣刺人。
“丢人现眼的事还少了?!”孟夫人哈哈大笑,以冰冷的口吻嘲讽:“孟家世代侠义为本,惩奸除恶,以匡扶正义为己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现如今,竟出了两个逆子孽障、武林败类。一个置大义于不顾,投身魔教为祸江湖,另一个杀人如麻状同恶鬼。是我之过,今日就来了结这桩冤孽!”
“行,家事私了。”孟居安出其不意弹了她穴道扶到一旁,立即有人抢上护住,单膝跪地称他二少爷。
是孟良,孟居安认出了他。
陆朝宗早打眼色示意周遭团团围困,台上台下守把得铁桶也似。
孟居安解开孟成章身上绑缚,然后扶他站起。看他虽略显狼狈憔悴,倒也没被动用私刑,心才落到实处。
“安安,越大越傻得不成样了,龙潭虎穴也闯进来。”
这温柔可亲的人真是久违了,孟居安难以表达刻骨铭心的思念,就只剩了笑,“哪里,算不了什么,一帮老兔崽子能奈我何?”
“小豆丁出息了,”孟成章抬手欲拍他的头,念及孟居安如今大了方知不妥就收回去了,注视着他自脸面蔓延到衣领里的烧伤心疼无已,“这是昨晚伤的?”
“一点不疼,都小伤,”孟居安轻描淡写,“昨天急躁冒进了……”
“恶徒当死!”洛家大船里传出恨入骨髓的暴喝,令人顿生如芒刺背之感。船舱抬出个手足瘫痪的男人,双目暴突凶相毕露,正是洛山河。
“孟居安,你来得正好!”
齐泊舟身边的少年神情激动,满腔怨愤:“师伯,那天晚上就是他杀我江氏满门,根本不是什么鬼魂作祟!”
“定是孟居安不假,他亲娘亲哥总认不错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灭门之仇焉能不报?我来会会你!”江成煜一跃而前,齐老爷子稍慢一步没能拉住此冲动少年。
孟居安压根不搭理他,目光含了沉重的分量落于那半圈座位,“人,我是要带走的。各位是爽快放人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无礼孽障信口雌黄,也太不自量力目中无人了罢。”神剑庄剑神沉着一张乌云密布的瘦削脸庞,极轻蔑地瞅着孟居安。
“师父息怒,待我来收拾他。”齐腾飞纵上前去,惊天门俞门主首徒李之恒也不甘示弱越众而出,陆朝宗护卫光头领,洛家门人皆按捺不住均欲上前。
“也不一定谁收拾谁。”孟成章在后面发笑,听来特想抢把椅子得意洋洋看好戏,温温润润的模样格外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火上浇油的一句话瞬间激起众怒,洛山河苦于身不能动,嘴没闲着一直歇斯底里叫嚣狂吠:“你们快上,去给我弄死他们,把他俩剁碎了喂猪、喂狗!不,不够,我要亲手杀了他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椅子剧晃,大船竟尔左右震动,似乎载不动这许多仇恨,洛山河声音嘶哑如灼,闻者无不胆颤心惊毛骨悚然。
场面被他诡异的叫喊点燃,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瞬间群情涌动,喊打喊杀声响成一片。
陆朝宗抬手,沸腾鼎镬之势即止,他目视着孟氏兄弟,沉声道:“我自年少便与你们父亲交好,敬他为苍生大义万死不辞,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于是倾盖如故引为平生知己。想当年,江湖上众位英雄好汉谁提起他不是竖起了大拇指交口称赞!然而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难知心,这位堂堂英雄竟是人面兽心!”
“孟图南瞒天过海,私底下勾结魔族蛮夷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是我糊涂,识人不清,所幸列位好汉发现及时,才未酿成大祸。”陆朝宗痛心疾首,缓了片刻才道:“我本欲将你俩接至身边亲自教导,生怕你们走了岔路,步乃父后尘,恨只恨阴差阳错未能如愿,为此长自懊悔痛哭自责无地……本来父之过不及子,现在才知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父子三人一般的可恶可耻十恶不赦!”
“一个藤上结不出两样瓜,什么种子什么果是注定了的。”齐泊舟冷笑,继而温言劝慰:“盟主不必自责,今日我等替天行道,杀了这俩小畜生永绝后患!”
“作恶多端天理难容——!!”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喊声盘旋直上干云霄,经久不息。
陆朝宗又抬了抬手,周遭顿时安静,“今日剿除邪佞人人有责,我辈须拼死向前除此余孽,以慰各门各派死于其手的众英雄好汉在天之灵!”
“谨遵盟主之令!!!”喊声惊天动地响彻寰宇。
“邪佞?”阴沉的嗓音毫不费力将众人压倒,喊声七零八落地止住了,“我当之无愧,但孟成章绝不背这莫须有的污名!”
“这双手只救人于生死之际,从未杀过你们一人。千百山路不顾生死与魔教周旋,请来沈千秋免天门关之祸;函水道日夜奔驰,舍生忘死救护诸位。若他是邪佞,当初袖手旁观岂不干净?哪轮到列位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指手画脚搬弄是非!”
“大胆狂徒一派胡言,给我上!”俞观止一声令下惊天门众人饿虎扑羊般一拥而上。孟居安护住了孟成章,刀拔出数寸荡然鞘中,不安分地嗡鸣啸响,泛出渴血的红。
“安安,你听过寒山拾得问对么,”孟成章照旧言笑晏晏:“世间人谤欺辱笑,轻贱于我、恶我骗我;只需忍让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只要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又何惧旁人言语中伤?”他手握在孟居安臂上,硬生生把刀推回去了,“孟居安,别忘记你发过的誓!毋多造杀孽,冤冤相报何时得了?”
孟成章对他而言如兄如父,是半个母亲,半个师长,除了长辈身份,更是朋友至交,是手足兄弟——敬爱亲热无与伦比。有誓言威吓,更多则是孟居安不忍忤逆他,于是轻而易举妥协撒手,拳掌腿脚不敢用了全力招呼,只是单单将人击晕过去,拉着孟成章左闪右避绕过重重围困。
孟成章惊鸿步底子本就不错,闪来避去随心所欲,跟孟居安步子自也不如何吃力。
各门派弟子围追堵截,好手来之不尽,孟居安束手束脚难以施展,于是只图脱身不耗费力气多作纠缠,旁人认定伤不了他,所有杀招尽往孟成章身上招呼。
狗日的,孟居安真想一刀几个捅死,奈何身边人敏锐非常,一发现他图谋杀人,就要验证誓言有意无意往刀口上撞,拉都拉不住,简直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