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夕前都要参加这种子虚乌有的宴会,魏总也感觉到无聊吧。”
一位棕发的女人踏着红底黑高跟走来,鱼尾般的裙摆花一般地随着动作绽开。
魏楮堂手持高脚杯,杯里的红酒轻轻晃动,他抿出一个官方的微笑,朝她颔首示意,待女人止步后,才开口道:“我更愿意再批阅两份年度计划书。”
露辛达·格林,中美混血,母亲是华人,也是巴黎有名的服装设计师,从小随母亲在中国长大,但据说她随了他美国父亲热情开朗的性格,而他父亲是硅谷独角兽的CEO,在中国也有多家产业。也不知是褒是贬,她被华人圈内的小姐们称为“天生的名媛”。
魏楮堂在习惯性地心里默默过了一遍对方的基础信息,然后跟她礼仪性地碰杯,如果按照曾经的他,可能还会略显风趣地地补上一句,“或者是跟美丽的格林小姐共酌畅谈,以度过这个乏味的夜晚。”
但是此刻话到嘴边,他却又不大想说出口。
“你好,露辛达·格林。”露辛达干脆利落,抢在魏楮堂前做完了自我介绍。
“魏楮堂。”魏楮堂伸出手,象征性地跟她握了个手,说久仰格林小姐芳名。
露辛达抿嘴一笑,“都说魏总向来风趣幽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她说的中文有点官方的语气,像是从新闻联播里学来的,但也夹杂着一点美式口音。
“哪里。”
魏楮堂笑意更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名利场上牵扯出的笑意,就跟浮夸的词藻堆砌游戏一样,华而不实,空洞无物。
“只不过是比较会插科打诨罢了。”
“看一个东方绅士插科打诨,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露辛达看似娇羞地笑了一下,随即大方地说,我们相互留个联系方式吧,怎么样?
“荣幸之至。”
魏楮堂正准备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名片夹,却见露辛达拒绝道:“魏总,我说的联系方式,可不是你名片上的你助理的电话号码。”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但依旧被身边暗伏的有心之人听见了,引来了阵阵议论之声。
魏楮堂知道露辛达这一句话诈出了很多窥探着他们的人,也算是一场已知的暗示。
他的笑容不变,秉持着社交礼仪中不让女性为难的原则,把露出一角的名片夹重新推回口袋,说:“那我们加个微信,格林小姐,你看如何?”
“嗯……也可以。”露辛达从她小巧的晚宴包里抽出了手机,抹着磨砂红的手指在屏幕上形容随意地划着。
简单加过好友后,魏楮堂绅士地提出了去后花园看夜景的邀请,露辛达便挽着他的手优雅离去。
见到魏楮堂跟露辛达走了,那些没抓住机会的小姐们也暗自懊恼跺脚。
“哎呀,叫你好好抓住机会,你看,人家现在都挽着别人走了。”一个女人说,“还是露辛达,你说你抢得过人家吗?”
一个男人走上来酸溜溜地泼冷水,叫她们别费劲了,就算上去搭讪也会被拒绝的。
“为什么?”
男人嗤笑一声,“等我们身后的背景有格林小姐这么硬的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了呗。”
另一个人附和,“孔雀男早没落成路边野鸡了,除了勾女人还能干什么。”
“就是嘛——”
宴会厅那一小圈人碰杯而笑。
后花园寂寥得可怕,晚冬的夜偏凉,连嘈杂的虫豸都怠于叫喊,只有许愿池的喷泉哗哗地倾吐出二次利用的流水。
露辛达的礼裙外只半搭了件裘皮大衣,为了美观还露出了半边肩膀,意识到这点后,魏楮堂便半路变卦,把她带去了后花园旁独立出来的一方咖啡厅堂。
魏楮堂再度绅士地为露辛达拉开椅子,然后和她在靠在落地窗的座位坐下,侧头往落地窗一望,刚好能看见许愿池以及周围的夜景。
火树银花的不夜天。
“魏总,我到底该不该夸你贴心呢?”
魏楮堂把目光移了回来,笑问:“怎么说?”
“打着跟我看夜景的幌子,不过是为了找个清净的地方待着。但是又怕我在后花园着凉,所以就又找了个能看夜景的咖啡厅。”露辛达半带幽怨地一笑,“唉,该做的都给你做了,我还能干什么呢?”
魏楮堂没否认她这个只对了一半的猜测,他接过侍应生送上来的点餐牌,转而递给露辛达,说:“美丽的格林小姐还可以为自己点几份甜点和饮品,我请客。”
露辛达也不扭捏,欣然接受,“那好,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露辛达点了份樱桃杏仁巴伐露斯,还点了份菜单上没有的鲜榨柠檬果汁。
“柠檬果汁菜单上没有,但我们可以为您制备。”侍应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要求,“请问要为您添加蜂蜜吗?”
“不用,纯柠檬汁就好。”
而魏楮堂要了杯黑咖啡,侍应生再度向他确认,并提醒他现在是晚上,黑咖啡过于提神了。魏楮堂说没关系,黑咖啡就好。侍应生只好妥协,“好的,二位请稍等片刻。”
侍应生走后,露辛达开怀而笑,“怎么办,点完餐后我感觉服务生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
“看起来是有点。”魏楮堂一直保持着适得其分的笑意,“格林小姐点柠檬果汁,是为了保持身材吗?”
“算是吧。”露辛达说,“每天一杯柠檬果汁也有利于补充维生素。”
“主要是柠檬汁味道真的不错,魏总你可以试试。”露辛达表情真挚,并朝他眨眼。
“不了吧。”魏楮堂礼貌拒绝道,“我还是选择放过一下我的牙齿。”
虽是这么说,但他在一瞬间有些走神,走神的原因在于,他居然想看看沈吟招喝下柠檬汁的表情。
应该会挺可爱的。
“那你点黑咖啡……就不怕晚上睡不着吗?”
“还好。”魏楮堂的笑容浅淡了起来,“感觉现在咖啡对我,已经起不到什么提神效果了。”
“噢,是这样吗。”
魏楮堂撑了撑自己的笑脸,“而且,跟格林小姐谈天,当然需要全神贯注。”
露辛达欢声笑了,“我是你公司董事长吗?还需不需要给你准备一些纸笔用来做笔记啊?”
“也不是不可以。”
甜点食之过半,魏楮堂说:“听说你很喜欢旅游?”
“也不全是,我只是比较向往自由。”露辛达叹了口气,“但一般只是去些旅游景点和看些名胜古迹,是那些别人想要我们看见的景色。”
“想看真正的人间,当然需要个向导。”
魏楮堂笑说:“我母亲有个挚友,她也很喜欢旅游,人也很热情,但她也不是纯粹的爱旅行,她同时也是名作家,喜欢写游记。她最近回国休养,准备着下一次旅行,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她,她会是个很好的向导。”
“荣幸之至。”
用过甜品,魏楮堂携着露辛达简单地在会场露个面,走个过场。便安排秘书来宴会厅门口接他。
一个人走出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深夜的风冷得透骨,手机屏幕忽亮,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看着来电人的显示,他莫名感觉有点烦躁,连提示音都让他觉得像阵嗡嗡的杂音,但他还是把手指挪到了绿色接通键上,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的人的声音苍老又庄严,问他今晚跟格林小姐相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爷爷。”
他爷爷语气带着点满意,“嗯,格林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好好跟人家相处。”
说错了,应该是家庭背景和手握的资源不错。魏楮堂在心里暗讽着。
“我尽力。”
“不过爷爷,露辛达最近在准备一趟旅行,没个两三年应该回不来。”魏楮堂说。
“那就在人出国前搞定这单婚事。”
魏楮堂暗笑他迂腐,他面上说着一定,心里却想好了要怎么不露痕迹地把这次的牵线给剪断。
挂断掉探视一样的电话,魏楮堂站在憧憧的路灯下,点燃了一根烟。
他的爷爷魏钟鸣年过古稀,却白发人送黑发人。但他做事力求运筹帷幄,更是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以及脸面视如拱璧,胜于一切。
魏钟鸣一直对他父亲偏好书法不务家业的行为不满,不知这有没有因果关系,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迟迟才到,只流了一滴短暂的眼泪。
所以在魏楮堂踩着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的节点,就匆匆忙忙地被他拉去继承了所谓的家业。
夜风吹得人有点冷,一想起他的爷爷,魏楮堂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一些坏记忆,那种雾蒙蒙的笼罩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年,一场被鲜花簇拥,登上杂志的成人礼——仿佛成人礼就是一个无法回头的赌咒,一经发誓,永不更改。
而随之而来的,就是由魏钟鸣给他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应酬,所有精心策划的背后都有数不胜数的高脚酒杯、高浓度的酒精、男人、女人、阿谀、笑脸、暗箭,利与礼,先是令他烦恶,后来就和被无数次海浪拍打打磨的海玻璃一样,粗糙的麻木。
再后来,父亲的病逝,地位的争夺,被推掉的联姻,撤资,跌股,垄断,爷爷的施压,母亲的离世。
他无法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而在这场利益的角逐赛中,他只获得了一个旁听的观众席位,却又要被身旁的人取笑自己跌落神坛不堪与落魄。
他只能在困顿和麻木中操持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概念和版图,焦头烂额的夜晚,酗咖啡都不敢错过的电话和信息,受尽冷眼买尽笑颜才换来的投资……
他是长子,他和魏桐一,只能逃一个。
***
秘书的电话打了进来,魏楮堂按下了接通,对方的声音传了过来,“魏总,我在门口……”
秘书正要说下去,魏楮堂却平和地打断了他,说不用,我看见你了。
魏楮堂得到回应后挂掉了电话,随手摁灭了没抽几口的烟,往大街上走去。
秘书季深接到魏楮堂后,便照例汇报着第二天预备的行程,“按照行程,明天上午有一场家庭聚会,下午四点会在您爷爷的后花园举办一场下午茶话会,登门拜访的亲戚都会来,晚上还有一场除夕晚宴。”
晚宴,也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贺礼,贺喜,笑脸,长辈,尊敬,谦逊。
他能够想象,那群沾着一星半点的魏氏血脉的人笑着脸凑过来,晃着两模两样的酒杯,打探着魏氏集团近来的稍有点起色的行内情况,态度殷勤且对他用尽赞词。可魏楮堂清楚地知道,魏氏集团经济萧条的时候,他们跟都避瘟神一样避着他们——这种墙头草他见得太多了。
但他爷爷魏钟鸣的存在,就像一把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魏钟鸣权威的凝视,让魏楮堂只能按部就班地按着他安排的道路走下去,不得妄为,所以无论他的内心再怎么唾弃,他也只能笑脸相迎,做到圆滑老道。
“跟爷爷说一声,除夕晚宴我就不过去了。”魏楮堂淡淡地说。
季深当初也是他爷爷引荐给他的,能力的确数一数二,他也非常感激魏老的知遇之恩,但正是如此,魏楮堂一直对他有点……很微妙的防备。
季深这下声音里透着些许担忧,说,魏总,前几次是公司恢复期要处理公务才推掉了晚宴,现在财政情况好转,这次再推掉……恐怕不太好吧。
魏楮堂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到时候我会跟他解释的。”
路上的车辆不多,季深往后视镜上瞟了一眼,只看见魏楮堂整个人埋没在浓夜里,看不见神情。
后座位上的魏楮堂眼睛都没抬,却仿佛洞悉一切,“专心开车。”
被拆穿的季深意识到他今天可能心情不太好,便没再多问,只是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