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叉。
又是那种带着如春日里的清晨般雾蒙蒙的回忆，破碎的，迷离的。
我迷蒙地想起小时候，不知什么原因，魏楮堂在我甩了我满脸墨水。那时的我蓄意报复，在他脸上画了个叉。
魏楮堂指着脸上的墨色的叉，“漂亮弟弟，真的不帮哥哥擦擦吗？”
“楮堂哥哥，你是不是手断了？”
魏楮堂装做生气的模样，“诶，你这小孩怎么咒人呢？”
“噢。”我不为所动，“手没断，你不会自己擦吗？”
“冤有头债有主，听过吗？”
“没有。”
“那好。”魏楮堂把手上的污墨草草擦净，拍拍手起身，弯腰，把我从椅子上一把抱起来。
我重心不稳，挣扎起来，“你……你干嘛！”
魏楮堂颠了颠我，把我制住，笑说：“把你带去素姐那，游行示众。”
“……不！”
“小孩儿，抱住哥哥脖子。”魏楮堂用警告的语气说，“要是你不想摔下去的话。”
“……哦。”我识相的没再动，环住他的后颈，“你好凶。”
很模糊的记忆，甚至是略有缺失的。我端详着这个大小位置都和从前相仿的叉，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抽了张纸巾给他，“可能吧。”
“你要是不喜欢，下次我可以考虑画个猪鼻子。”
“谢谢。”魏楮堂接过纸巾，“不过大可不必。”
我也抽了张纸巾涤手，继续包饺子，魏楮堂一边慢吞吞地包着，一边跟我闲聊，“对了招招，你们饺子里放硬币吗？”
“不放，磕牙。”我问他，“你家里放吗？”
魏楮堂神色淡淡地说：“不，我们不吃饺子。”
我忽然反应过来，魏楮堂家里现在空无一人。包饺子的动作顿了顿，感觉自己好像戳中了魏楮堂的心事。
厨房嘈杂，许琦素没听见我们的对话，她走出来打断了我们，“吟招，饺子包两盘左右就够了，多了吃不完。”
“哦好。”我端起垫饺子皮的砧板，“哥，饺子皮有点不够了，我再去拿点儿。”
魏楮堂神色平常，仿佛那一瞬落寞只是错觉，“嗯，去吧。”
包完饺子，我把它端进厨房，许琦素出了客厅翻找东西，我就顺便烧好开水，把饺子一并下下去。
等我把煮好的饺子端出来的时候，发现许琦素已经和魏楮堂倒酒喝上了。
还是白的。
我把盛好的饺子一人一碗放在桌子上，浅浅地问了句，“哥，你今天是……走路过来的？”
魏楮堂肉眼可见地被问住了，短暂地回忆后，他突然回过神来，“啊，我今天是开车来的。”
“什么？你不早说。”许琦素放下手里的酒，“你刚才管我要酒，我还以为有人专门送你过来呢。”
“哪有人送，今天除夕也要给人放假啊。”魏楮堂赧然一笑道，“怪我，平常都不开车来的，一下子给忘了。”
我说：“您真是贵人。”
多忘事。
魏楮堂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抬手揪了揪我的脸。
“今天除夕夜，这边几乎都打不到车的。”许琦素继续说，“算了，今晚只能委屈你跟吟招挤挤了，大少爷。”
“行，不委屈，素姐你肯收留我就好。”魏楮堂看我，“招招不说话的话，就当你同意了。”
“不同意也不行。”我撇了他一眼，“如果到时候你被行政拘留扣留驾驶证了，就没人来接我放学了。”
魏楮堂被气笑了，“小没良心的，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过奖。”
许琦素说：“行了你们俩，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她夹起一只水饺，细细端详了一下，“欸，这饺子怎么长得这么丑啊？一看就是魏楮堂包的。”
“素姐，不带这么人身攻击的啊。”
许琦素一笑，“行行，不说了。”
饺子放到可入口的温度了，我看了眼魏楮堂，他咬了一口饺子，表情却凝固住了一瞬。
我没说话，暗自把一颗饺子塞进嘴里。
我往饺子里搁了硬币，没什么原因，就是想让魏楮堂看见饺子时，就能想起他在我们家里可以吃到有硬币的饺子，可以不是一个人过年。
他松口，终于看到了那枚银色硬币，“这是……硬币？”
“硬币？”许琦素转头问我，“吟招你放的吗？”
“嗯，放了三个。”我说，“顺便记录一下，魏楮堂第一次在这里过年。”
“噢——”许琦素笑说，“那就先恭喜楮堂吃到吟招的第一颗祝福。”
我看见魏楮堂笑了，似乎笑得更诚心了。
外面不知是谁早早就开始放烟花，声音很远，但依旧听得见。尽管看不见，但脑海里还是闪过了烂漫烟花盛放的景象。
短暂但又绚烂，来自新年叩问人间的喧嚣。
好像真的有点年味儿了。
许琦素率先举起了酒杯，“来，我们碰一个。”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此刻响亮，剔透如镜的杯壁中，映射着饮者的笑。
又是一年。
***
用过饭后，许琦素起身道：“我在这里收拾一下，你们先去看花灯吧。”
“妈，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跟你哥去，九点钟会有一轮烟花，现在八点半，你们走过去也差不多了。”许琦素说，“到时候我过去找你们。”
“行，那就麻烦素姐了。”
许琦素挥挥手，笑说：“好了，快去吧，再晚点就赶不上了。”
“哦对了。”许琦素想起什么，“你们到时候在湖边等我吧，吟招知道地方的。”
“好。”
浓墨色的天像一汪灌满了墨的砚台，而这边的路灯隔三差五就坏掉一个，旧的修好了，更陈旧的又紧接着暗灭，像曲糟糕的二重奏。
“招招，过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喝了点酒，声音有些许淡，少了些戏谑，多了点柔情。
“怎么了？”
“牵着我的手。”魏楮堂补充说，“我今天没带眼镜，天太黑了，到时候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可怎么办？”
“……哦。”我将信半疑地搭上他的手，最后还是忍不住拆他的台，“哥，你不会是眼瞎了，要我当你的导盲犬才这么说的吧。”
魏楮堂的语气附上了些许不满，“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虚伪的人？”
我犹豫一阵，感觉好像不太是，但我居然莫名地想逗他，“是的。”
魏楮堂的脸沐浴在昏黄的灯影下，好像他每次逗我的时候都要他为我弯腰，“沈吟招，恃宠而骄啊。”
“实话实说罢了。”我在他发表意见之前赶紧转移话题，“可我平常也没怎么见过你戴眼镜。”
“OK镜，听说过吗？”
我记得我宿舍有人戴过，也知道它的基本使用方式，“嗯。”
“昨天晚上太忙，忘带了。”
“哦。”我拽紧了他的手，“那你跟紧了。”
魏楮堂喉咙发出细碎的笑声，可能是视觉能力减弱，他的笑声在摇曳昏暗的灯影下显得尤为明显，“还真把自己当导盲犬了？”
“没办法，身边跟了位视障老人。”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关爱视障老人，人人有责。”
魏楮堂还是笑。
可我却半路停下来脚步，仰头看他，“哥，没有眼镜，你到时候怎么看烟花？”
“小孩儿。”魏楮堂用无奈的语气道，“我是近视，又不是完全瞎了。”
“哦，这样。”
魏楮堂问：“对了，你们这儿有24小时便利店什么的吗？”
“我们这里没有，往前走到另一条街可能会有。”我问他，“你要买东西？”
“嗯，顺便买包烟。”
直通的柏油路像是长得没有尽头，终于看到前面那家亮着灯的便利店，我扯了扯魏楮堂的手，“哥，前面有一家，我在门口等你。”
“好。”
魏楮堂的速度很快，出来时左手提着个纯白塑料袋，他走近我的时候，往我手上塞了一条糖果。
“糖？”
还是抹茶牛奶味的。
“嗯，哥哥请你吃糖。”
我感觉自己花费在人间的时间也不算久，但却觉得自己好像好久都没吃过糖了，“……谢谢哥。”
“这么不拆？不喜欢？”
“没有。”我慢慢悠悠开始拆起糖盒，语气平淡，“只是想起，许琦素从我九岁开始就不用糖来哄我了。”
魏楮堂望向我，“那用什么？”
“嗯……”我思考一阵，把一颗糖送进嘴里，舌头把糖打了个转，语气随意，“忘了。”
“对了，你刚刚买了什么？”
我抬眼之时和魏楮堂对上了目光，他的眼神莫名沉寂，我又一次难以理解他眼神里的情绪。
他的思绪像是才被唤醒，“噢，一些洗漱用品，到时候就不用麻烦素姐给我准备了。”
便利店对面是某个小区门口，里面的人也牵着他们的小孩出了门，碰面的时候可能是把我和魏楮堂也当成了小区里的住户了。他们热情地跟我打了声招呼，“嗨小朋友，你和你爸也是去逛花街的吗？”
我侧头看了眼魏楮堂，他却抢在我前头回答了这个问题，“是，我们确实是去逛花街的，但……我不是他爸。”
我饶有兴味地品味完魏楮堂的复杂神情，才从容不迫地开口道，“嗯，他是我哥。”
“啊……”男人就着憧憧灯光辨认了一下魏楮堂的脸，发现他还挺年轻的，但他一点也不显尴尬，“啧，确实是个挺年轻的帅小伙。诶，这年纪，找女朋友了没？”
“还……”魏楮堂含糊了一阵，接着脸色看起来认真了许多，“嗯，还在追。”
“这样啊……不错不错，提前祝你们幸福啊。”男人刚闲聊完，就被他的小女儿拽着走了。
“爹地，你走快点！去买糖葫芦！”
“好好好，你慢点走。”
我露出狐疑的表情，“女朋友？”
“没有。”魏楮堂否认道，“乱说的，防止他给我推荐他家亲戚。”
“哦。”我也没太在意，转而调侃他，“没想到，我以为我们在上演兄友弟恭，别人却觉得我们是父与子。”
我状似可惜地摇摇他的手，“连路人甲都觉得您老了，魏叔叔。”
别问。问就是我故意的。
没想到魏楮堂却反手揽住我的肩，掐住我的脖颈，把我拽着走了，他低声在我耳边恐吓我，说小孩儿，以后说话注意点，哥哥可是会吃人的。
“哦。”我语气平静，“原来野狗也吃人肉啊。”
魏楮堂似乎被我被气笑了，他说漂亮小孩，仗着哥哥不舍得揍你是吧。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该如何回答才能让他放过我，继而用肯定的语气道，“是的。”
不错，魏楮堂笑了。
他把手从我的脖子上松开，手肘搭在我的肩上，“话说，你和素姐一般都在哪看烟花？”
“花街尽头有个湖，在那里看视角会好一点儿。”
“这么远啊。”
“还好，快到了。”
花街区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魏楮堂再度拉起了我的手腕，靠着边走，虽然我自觉不算走丢了就会哭鼻子的小孩，但我也任由他拉着。
也所幸夜很浓，灯火更显璀璨。
等走到里面人烟较少的地方，碰见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而魏楮堂直接拉着我在糖葫芦前停下了，“招招，糖葫芦吃吗？要哪个？”
我刚想说不用的，但居然福至心灵一般，想起自己那句“不用糖哄”，和魏楮堂那个沉寂的眼神。
我自己也暗笑。
“草莓的吧。”
“好，老板来个草莓的。”魏楮堂干脆利落地付完账，继续拉着我走。
我咬了一口糖葫芦，“哥，我吃了这么多糖，等下家里还有个蛋糕，你就不怕我蛀牙吗？”
魏楮堂却说：“那还不简单，等下回家前好好刷牙就行了。”
“嗯。”我点头认同，“哥，你给很多不能吃糖的小孩们又提供了一个借口。”
魏楮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