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隔壁的女人有着跟许琦素相差无几的遭遇,也就是说我们这种的存在并不稀奇,阖上眼也可以潦草当作看不见就过了。而掀开古董的金边地毯角,随便扒拉几下,十个里面就有八个美丽的女人。
——他们都极力寻找着古董,结果发现是街边清仓的九块九。
她叫方知苏,比起许绮素的冷艳,她是那种小女人式的温和,自然打卷的头发总是被她拢到颈侧,露出半边雪白的脖颈。她有个水灵灵女儿,叫方晓晓,九岁,比我小了快四岁。
可她们没我们过得好,方知苏熬透了一双红眼。冬天时,布满蜘蛛丝裂痕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小小的几十平小房她们捂了半天愣是没捂暖,女儿冻得鼻涕横流,她也只能颤抖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晃着她,呢喃着宝贝乖,多动动就不冷了。
晓晓的小手指甲缝总会有一丝的灰,我今天看见帮她剪了,明天就又有新的了,我扯着她的小爪子叫她多洗手,她说家里的水有点贵,而且很冷,很凉。
有一次我和魏楮堂路过她们家,看见她们搬凳子坐在屋外,蹭着余晖残留在人间的光,她们相互抱着取暖,方知苏加工着一堆不属于自己的毛衣角料,每件都一模一样。她的眼泪被冻住似的直在眼眶打转却又不倾泻,仿佛所有的苦都被禁锢在铁框里。
母女俩雪白的脸都泛起干燥的皮,脸颊泛起刺痛的红,干了的嘴唇舔了又舔,牵起一层薄皮,越发膨胀红肿。
我习惯性朝她们打招呼,“苏阿姨,晓晓。”
方知苏立马端起笑容,“诶,吟招回来啦。”
方晓晓一见来人就咧开嘴,“吟招哥哥!”
她看向魏楮堂,做出一副看见陌生人而不知所措的懵懂模样。
我帮他做介绍,“他叫魏楮堂。”
“魏哥!”
“诶。”魏楮堂弯腰朝她笑,“小丫头真给面子,这声‘魏哥’叫得够霸气。”
“嘻嘻。”方晓晓挤着眉朝他笑。
他就随便扯了个理由带方晓晓出去玩,方知苏认识我,也见过几次魏楮堂,短暂犹豫后也还是点头了。魏楮堂拉直她的衣角,动作堪称娴熟地一把抱起她。
魏楮堂太高了,连九岁小女孩都给他抱出五岁的模样,晓晓这个年纪本不喜欢人抱的,但她应该是觉得魏楮堂太暖了。
那时他披着一件到小腿的黑长风衣,内里领带白衬衫,外搭了一件手感极佳的灰毛衣,看起来也不算太暖。接我回家的时候他看我穿得太少,还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二话不说地圈在我的脖颈上。他鼻梁上挂在一副金框眼镜,我以为他戴眼镜是为了挡风,结果那时他告诉我他是真的瞎。
行吧。
我看着他抱着方晓晓,我想想,我似乎都没被他抱过这么久。我仰头对他说,“大叔,抱小女孩这么熟练,你家的那位几岁了?”
魏楮堂闻言笑了,他把晓晓放下了,他伸出那双冬天里都依旧好看的手轻刮了我的鼻子,“小弟弟,你哥哥我今年才二十四。”
“哦。”我想着许绮素二十一的时候就生了我,“那你等三十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喊你叔了?”
他笑而不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南方的冷,湿滑,偶尔也砭骨,有时候屋外还比屋内暖和,阴郁的天好容易才见一丝天光。
魏楮堂本来要牵着晓晓的手走的,结果发现她的手背被冻得泛着点点红,他怕抓疼她,就让我握着她的手腕走。
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说再走几百里有一个比较好一点的杂物市场。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们招招真聪明。
像哄孩子。
里面店铺小小个的,没有实际性的门,从屋顶到桌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衣服,花花绿绿的织物就是每个店铺唯一的装饰。
他挑了几件衣裳和几提被子,打了个电话,报了个地址就叫人直接送到方知苏的家里。
他又拽着我们走到一家瓶瓶罐罐一大堆,摆得却毫无章法的店里,然后挑了几个玲珑小巧的塞进方晓晓的口袋里。
后来他冬天都来得很勤,每次兜里都带着一些小女生才带的面霜护手霜,一抓到我就往我身上抹,温软的膏体从他的指腹化开,打着旋地扩散,渗透。
许琦素也买过给我,就是寻常的雪花膏,飘出来的香被风一带,十里尚可闻,但就是放在书包里层,没拿出来过。
我其实不喜欢涂这种东西,没什么,就是单纯觉得麻烦。
我说,你给我,我可以自己涂。
“不要。”他又给我下蛊,“这么漂亮的小脸蛋,不给我摸摸?”
啧,这个大叔怎么这么难搞。
我骂他老流氓。
魏楮堂说:“你的脸都冻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还是春天呢。”
我拗不过他,半依半就地说:“有你在,哪里都是春季。”
魏楮堂单挑了眉,眼神戏谑,“哦?”
不错,在他疑问之际,我二指拎走他手里的面霜,阖上盖子,放进他的大衣兜里。
动作迅猛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楮堂被气笑了,“长本事了啊。”他把最后一点抹在我手背上,乳白色的膏体呈月牙状附在我的手背。
我把月牙揉化在手背。
我一如既往坐在他后座,我问他大冬天的你骑机车过来不冷吗。
他语气随意,说:“一个人比较冷。”
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就一下。
我下意识手臂收紧,抱紧了他。
他感觉到了,问我,“冷不冷?”
我其实不冷的,但也不能妄言同情,毕竟我只是下意识地想抱抱这个人。
我回答他,“有点吧。”
他说冷的话就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戴上,我没扯,只叫他快点回家,到时候太阳下山了就更冷了。
后来方知苏知道了是谁送的,眼眶又红了,每个星期五的周末下午,她都敞开门,只为跟魏楮堂打个招呼。
我知道她是为了感谢。
***
某天起来,我感觉自己发声低哑,我也没多管,毕竟没什么大毛病我都不会告诉许琦素的,以免她操心。
过了几天后我才觉得这好像跟病挂不上什么关系,细想后,我结合之前从各种书上看到的比较晦涩的生理理论,综合评判,得出结论。
——变声期到了。
说话有时些哑,不好发声,我自觉也没什么,毕竟我大半时间都在学校,而学校里除了应付同桌郭瑞齐这个话痨,和偶尔被老师点起来上讲台讲题,我也没什么要用到嗓子的地方。
郭瑞齐还算贴心,看我嗓子哑了以为我得了病,特地买了盒润喉糖给我。
“沈大爷,我看你喉咙怎么这么久还没好啊,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不是。”我拆了一颗吃掉,把剩下的放回到他的桌子上,“变声期而已。”
“变声?你发育这么早?”
当年因为手续原因,我多读了一年二年级,所以比班上的人平均都大了一岁。
“我多读了一年小学。”
“这样啊。”郭瑞齐点点头,“大爷不愧是我大爷,不仅气质上占优势,年龄上也配称声大爷。”
我瞥了他一眼。
“咳咳……我可没说你老啊。”
魏楮堂接我回家后,他也发现了不对,他问我为什么最近的话变少了。
那种倦怠于言语的情感又漫了上来,我惜字如金,“懒。”
魏楮堂看着我,“你是不是变声期到了,嗓子这么哑。”
“嗯。”
他坐在椅子上,用小腿碰了碰我,说完了,我们家招招平常话就不多,变个声还真跟吃了哑巴丸似的。
“那你得好好珍惜我说话的机会。”我笑,突发奇想地想调侃他,“一字一块金,24K纯度,买吗魏老板。”
“美人一笑千黄金,言一字值一块金,这买卖不亏。”魏楮堂说,“先记着,老板月末给你算账。”
我没想到魏楮堂这都能接,“……你会说。”
我本来以为魏楮堂是说着玩的,结果月末的时候他还真的带了个信封过来。
“这什么?”
他仰了仰下巴,“拆开看看。”
我将信半疑地拆开信封,暗自警惕着这可别是些整蛊的玩意,结果我抖开宣纸,里面赫然写着一面“金”字,从金文小篆再到各种风格的楷行草,他写满了一张纸,这一整张可以说得上是“金”字的字体演变史。
我瞄了他一眼,说:“哥,你炫技别炫得这么明显好吗。”
他说没有,还说他为了排版好看,他还特意上网查了各种写法才堪堪凑齐这一整张纸的。
魏楮堂弯腰凑近我,“怎么样,这张纸买不买得起你跟我这一年的聊天量?”
我把纸张细细地按原本的纹路叠好,“姑且算你。”
“不过我差点以为你会搞真的给我。”
魏楮堂笑了一声,“你要真想要的话,我下次没准真的会拉一车金子来的。”
魏楮堂这种行迹难料的人,我怕他真会出些奇奇怪怪的主意,“不用了哥,送金太土了,情比金坚,你送情就好。”
魏楮堂笑。
我这话本也是随口一说,但我后来过了好多好多年才恍然而悟——自古说易做难。书文易,述情难;送金易,送情难。